第三十一章 不愉快的兄弟會面

波西還沒死,不過他已經厭倦了做一具死屍。

他們在塔塔勒斯的心臟里穿行,波西不時低頭去看自己的身體,不清楚它怎麼會屬於自己。他的胳膊如同漂白的皮革套在棍子上。白骨一般的兩腿每走一步便會化作一陣煙。他或多或少學會了在死亡迷霧中行走如常,不過魔力外罩讓他感覺被包裹在一件氦氣外衣中。

他擔心,死亡迷霧也許會永遠附著在他身上,即便他們設法在塔塔勒斯活下來。他可不願一輩子像個《行屍走肉》中的臨時演員。

波西希望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東西上,可無論朝哪個方向看去他都覺得不安全。

在他腳下,大地閃爍著令人作嘔的紫色光芒,密密麻麻的血管在跳動。在血色雲團昏暗的紅色光線下,籠罩在死亡迷霧中的安娜貝絲有如一個新變化的殭屍。

他們前方的景象是最令人沮喪的。

地平線上散布著怪獸的軍隊——一群群帶翅膀的詛咒女神,行動笨拙的獨眼巨人,飄浮在空中的邪惡靈魂。成千上萬的壞蛋,全都在焦躁地涌動,互相推搡,咆哮著爭奪空間——彷彿課間時學校里人滿為患的儲物櫃區域,如果將所有學生都換作心情狂躁、奇臭難聞的怪胎的話。

鮑勃帶他們走向軍隊的邊緣。他們沒有刻意躲藏,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好處。十英尺高,閃爍著銀光的鮑勃很難不引起注意。

走到距離最近的怪獸大約三十碼的地方,鮑勃扭頭看著波西。

「別說話,待在我身後,」他說,「他們不會注意到你們。」

「希望如此。」波西咕噥道。

泰坦的肩膀上,小鮑勃剛剛小睡醒來。它驚天動地地咕嚕幾聲,弓起後背,變成了骨架,然後又變回了小貓。至少它並不顯得緊張。

安娜貝絲看看自己猶如殭屍的雙手。「鮑勃,如果我們算是隱身的話……你怎麼能看見我們?我是說,從技術上說,你是……」

「是的,」鮑勃說,「可我們是朋友。」

「尼克斯和她的孩子也能看見我們。」安娜貝絲說。

鮑勃聳聳肩。「那是在尼克斯的地盤,這不一樣。」

「呃……沒錯。」安娜貝絲聽來並不放心,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除了嘗試之外別無選擇。

波西注視著一群惡毒的怪獸。「好吧,至少我們不用擔心在中間撞上別的朋友。」

鮑勃笑了:「沒錯,那是個好消息!我們走吧,死亡近在咫尺。」

「死亡之門近在咫尺,」安娜貝絲糾正他,「請注意措辭。」

他們踏進了怪獸群中。波西渾身發抖,他擔心死亡迷霧會被抖掉。他從前見過大群的怪獸,還在曼哈頓戰役中打敗過一支怪獸軍隊,但眼前的境遇截然不同。

在凡人世界裡,無論何時與怪獸作戰,波西至少知道自己是在保衛家園,無論獲勝的機會多麼渺茫,這能給他以勇氣。而在這裡,波西是入侵者,他不屬於這成群的怪獸,正如米諾陶 與高峰時間的賓夕法尼亞車站格格不入一樣。

幾英尺外,一群艾婆薩正撕咬一頭獅鷲的屍體,其他的獅鷲在四周盤旋,憤怒地尖叫。一個六臂食人土妖和一頭拉斯特呂戈涅斯怪獸互相用石塊猛擊,不過波西搞不懂它們是在打架還是在打鬧。一道黑煙——波西猜測一定是某種精靈——滲入到一個獨眼巨人的身體里,怪獸自己打起了自己的臉,黑煙接著又從它身上飄走,附上了另一個怪獸的身體。

安娜貝絲低聲說:「波西,快看。」

不遠的地方,一個身穿牛仔服裝的傢伙正用鞭子抽打幾匹噴火的馬。牛仔油膩膩的頭髮上戴了一頂氈帽,身穿超大號牛仔褲,一雙黑色皮靴。從側面看,他也許會被誤認為是人類——直到他扭過頭,波西發現他的上半身分成了三個胸膛,每一部分都穿了一件不同顏色的西部襯衫。

這一定是革律翁。他兩年前在得克薩斯企圖殺死波西。顯然這個邪惡牛仔急著訓練他的新牧群。想到那傢伙即將衝出死亡之門,波西感到渾身作痛。先前在森林裡,詛咒女神釋放出致命的詛咒,波西的肋骨到現在都還在隱隱作痛。他恨不得走上前去,給長了三個身體的牛仔迎面一拳,大喊一聲,多謝了,牛仔!

可惜,他不能這樣做。

怪獸群中還有多少別的敵人?波西開始意識到,他打贏過的每一場戰役都只能算是暫時的勝利。無論他有多強壯,多幸運,無論他殺死過多少怪獸,波西終將走向失敗。他不過是個凡人,會老去,會羸弱,會遲緩,最終會死去,而這些怪獸……它們是永生的。它們只是不停返回。也許它們要花上數月或是數年,甚至也許是數個世紀重新幻化成形,但它們終究會重生。

看它們在塔塔勒斯地獄聚集,波西感到如悲傷之河中的亡靈般無助。就算他是英雄又怎樣?就算他英勇無比又如何?邪惡總在那兒,在重生,在表面之下躁動。對於這些永生的東西來說,波西不過是個小小的煩擾。它們只需要等待便可勝過他。也許等到某一天,波西的兒女不得不再次面對它們。

兒女。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驚訝。正如無助的感覺飛快地將他壓倒一樣,它消失了。他看看安娜貝絲,她依然有如朦朧的死屍。他在心中想像她真實的樣子——充滿堅毅的灰色眼睛,用手帕紮起的金髮,疲倦而滿是灰塵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美麗。

好吧,也許怪獸會永生永世不停回來,半神也會如此,一代又一代,混血營地在堅持,還有朱庇特營地。雖然各自為戰,兩個營地都倖存了下來。現在,如果希臘人與羅馬人能走到一起,他們一定會更加強大。

依然還有希望。他和安娜貝絲走了這麼遠。死亡之門已觸手可及。

兒女。一個荒唐的念頭,一個令人生畏的念頭。在塔塔勒斯的中心,波西笑了。

「怎麼了?」安娜貝絲低聲問。

在他殭屍一般死亡迷霧的掩蓋之下,波西的模樣也許如同在痛苦的折磨下一臉愁容。

「沒什麼,」他說,「我只是——」

他們前面的什麼地方,一個低沉的聲音大聲喊:「伊阿佩托斯!」

一個泰坦大步向他們走來,滿不在乎地將兩個小一點的怪獸踢到一旁。他幾乎與鮑勃一樣高大,精心打制的冥鐵盔甲,胸甲中央一枚鑽石在閃亮。他的眼睛發出藍白色,如同冰川採集的岩芯樣本,而且一樣冰冷。他的頭髮也是一樣的藍白色,修剪成軍隊式樣的短髮。一頂熊頭形狀的戰鬥頭盔夾在胳膊下。腰帶上掛了一把衝浪板大小的劍。

儘管戰鬥在他臉上留下道道傷痕,泰坦依然英俊,並怪異地似曾相識。波西確定自己以前從未見過他,可是他的眼睛和笑容讓波西想起了一個人……

泰坦在鮑勃面前停下腳步,往他肩膀上一拍。「伊阿佩托斯!別告訴我你連自己的兄弟都認不出來了!」

「哪裡!」鮑勃緊張地說,「我可沒這麼說。」

對面的泰坦仰頭哈哈大笑。「我聽說你被扔進了遺忘之河,一定糟糕極了!我們都知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是科俄斯 !科俄斯!」

「當然了,」鮑勃說,「科俄斯,泰坦……」

「北方泰坦!」科俄斯說。

「我知道!」鮑勃嚷嚷道。

他們齊聲笑了,互相捶打起對方的胳膊。

小鮑勃顯然為受到衝撞而惱怒,它爬到鮑勃頭頂,在泰坦的銀色頭髮里做起了窩。

「可憐的老伊阿佩托斯,」科俄斯說,「他們一定讓你受盡屈辱。看看你!一把掃帚?僕人的服裝?頭髮里還有隻貓?說真的,哈迪斯一定要為對你的侮辱付出代價。那個奪走你記憶的半神是誰?呸!我們一定要把他撕成碎片,你和我,對嗎?」

「哈哈。」鮑勃咽了一口唾沫,「是啊,沒錯,把他撕成碎片。」

波西的手指在鋼筆上握緊了。即便沒有剛才要把他撕成碎片的威脅,他也並不喜歡鮑勃的兄弟。與鮑勃簡單的言語相比,科俄斯說話就像是在背誦莎士比亞的戲劇,單單這一點就讓波西感到討厭。

如果有必要,他隨時準備打開激流劍。到目前為止,科俄斯並沒有注意到波西,鮑勃也沒有背叛他們,雖然他有過很多機會。

「啊,見到你太好了……」科俄斯的手指在熊頭頭盔上敲打著,「你還記得我們從前那些快樂時光嗎?」

「當然了!」鮑勃尖聲說,「我們,呃……」

「把我們的父親烏拉諾斯壓在身下。」科俄斯說。

「沒錯!我們喜歡跟爸爸摔跤……」

「我們把他關了起來。」

「我就是這個意思!」

「克洛諾斯結果了他。」

「是啊,哈哈!」鮑勃顯得有些不快,「真是開心。」

「我記得你抓住爸爸的右腳,」科俄斯說,「烏拉諾斯掙扎的時候踢到了你的臉,過去我們常拿這取笑你!」

「我真笨。」鮑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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