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新導遊悲慘女神

波西有些懷念沼澤地。

他絕不會想到自己會懷念睡在一個巨人的皮床上,待在一幢位於一個腐爛的污水坑中間的德拉空骨頭搭起的屋子裡。然而此刻,那地方聽來就像天堂。

他和安娜貝絲、鮑勃在黑暗中艱難前行,空氣厚重而寒冷,地面在尖利的岩石與泥潭之間交替變換。這片地域彷彿被專門設計出來,令波西不能絲毫放鬆警惕。就連行走十英尺的距離也讓人筋疲力盡。

從巨人的屋子走出來,波西感到重新振作起來,他頭腦清醒,肚子里塞滿了背包里裝來的德拉空肉乾。現在他兩腿酸軟,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他在破碎的T恤衫外臨時扯了一張德拉空皮當作外衣,可它依舊無法抵禦寒冷。

他的視線縮小到身前的地面上。除了這些以及身旁的安娜貝絲之外,什麼也不存在。

每當他感到想要放棄,一屁股倒下並死去(幾乎每過十分鐘就會如此),他便伸出手去,拉起她的手,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這世界還有溫暖。

安娜貝絲與達瑪森談過之後,波西很為她擔心。安娜貝絲從不會輕易向絕望屈服,但他們一邊前進,她一邊抹著眼角的淚水,盡量不讓波西發現。他知道她痛恨這樣,在她的計畫不能成功的時候。她相信他們需要達瑪森的幫助,可巨人拒絕了他們。

波西稍稍鬆了口氣。在他們到達死亡之門時,有鮑勃在他們身邊就已經夠讓他擔心的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希望有一個巨人同行,雖然那個巨人能做出一碗味道平常的燉肉。

他不知道,在他們離開達瑪森的小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幾個鐘頭都沒有聽見追趕者的動靜,不過他能感覺到他們的仇恨……尤其是波呂玻忒斯。那個巨人就在身後的某個地方跟隨,將他們趕向塔塔勒斯越來越深的深處。

波西盡量往好的方面去想,讓自己保持士氣——混血營地的湖水,他在水下與安娜貝絲的親吻。他想像著兩人一同在新羅馬,手牽手走過小山。可是,朱庇特營地與混血營地有如夢境一般。他只感到塔塔勒斯的存在。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死亡、黑暗、冰冷、痛苦,其他的一切從來就只是他的想像。

他打了個冷戰。不。那是深淵在對他講話,一點點吞噬他的堅強。他不知道尼克如何能獨自在這底下生存而不致發瘋。那孩子擁有比波西所稱道的還要多的能量。他們走得越深,保持專註就變得越發困難。

「這地方比悲傷之河更糟。」他咕噥道。

「是的,」鮑勃開心地回頭喊,「糟糕多了!這說明我們快到了。」

快到哪兒了?波西心想。不過他沒有力氣去問。他注意到,小鮑勃又把自己藏進了鮑勃的外套里,這更加確認了波西的想法,小貓是他們的團隊中最機敏的一個。

安娜貝絲的手指與他交織在一起。在青銅劍的光輝下,她的面孔顯得那麼美麗。

「我們倆在一起,」她提醒他,「會共同渡過難關。」

他本擔心該如何激勵她的士氣,她卻反過來在安慰他。

「是啊,」他說,「小意思。」

「不過下一次,」她說,「我想去別的地方約會。」

「巴黎不錯。」他回憶道。

她艱難地笑笑。幾個月前,在波西失憶之前,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巴黎吃晚餐,那是赫爾墨斯對他們的致意。那樣的場景宛如隔世。

「我要在新羅馬定居,」她提議,「只要有你在那裡陪我。」

天啊,安娜貝絲太美了。有那麼一刻,波西真回憶起幸福是什麼感覺。他有一個神奇的女友。他們能共同擁有一個未來。

這時,伴隨著很響的嘆息聲,如同瀕死的神最後的呼吸,黑暗蔓延開來。他們前面出現了一片空地——一片貧瘠的土地,只有塵埃與石頭。在空地中央,大約二十碼之外,跪著一個女人可怕的身影,她衣衫襤褸,四肢瘦弱,皮膚如皮革般發綠。她腦袋低垂,默默地哭泣著,這聲音將波西所有的希望打得粉碎。

他只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他的掙扎是無用的。這個女人哭泣著,彷彿在哀悼整個世界的死亡。

「到了,」鮑勃宣布,「悲慘女神埃克里斯能夠幫助我們。」

如果鮑勃幫忙的辦法是利用哭泣的幽魂,波西很肯定這不是他想要的。

鮑勃邁步向前走去,波西不得不跟了上去。不說別的,這片區域不那麼黑暗——但又不那麼光亮,而是瀰漫著更多湯汁一樣的白霧。

「埃克里斯!」鮑勃喊。

那身影抬起她的頭,波西的胃裡在尖叫,救命!

她的身形枯槁到了極點,猶如饑荒的受害者——四肢骨瘦如柴,膝蓋腫脹,胳膊肘疙疙瘩瘩,衣衫襤褸,手腳的指甲破碎。泥土在皮膚上結塊,在肩頭上堆積,彷彿她剛在沙漏底下洗過淋浴。

她的面容凄慘至極。眼窩深陷,流著黏液,還不停淌下淚水。鼻涕如同瀑布般落下。黏黏的灰白頭髮一簇簇油膩地纏在頭皮上,臉頰上溝壑縱橫,還在不住流血,彷彿是她自己把自己抓成了這副模樣。

波西無法去看她的眼睛,只能放低了目光。在她膝蓋上放了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個木頭與青銅製成的破舊圓形物體,上面畫的很可能是埃克里斯自己手持盾牌的畫面,所以這幅圖案可以永無休止地繼續下去,越來越小。

「那面盾牌,」安娜貝絲低聲說,「原來是他的。我還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故事。」

「哦,不是故事,」老太婆哀號道,「海格力斯的盾牌。他把我畫在表面上,讓他的敵人在死之前能夠看見我——悲慘女神。」她咳嗽得厲害,讓波西感到胸口隱隱作痛,「就好像海格力斯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悲慘,其實還差得遠!」

波西咽了一口唾沫。他和朋友們在直布羅陀海峽與海格力斯的遭遇相當不利。雙方的交流包括了大叫大嚷、死亡威脅,還有高速飛行的菠蘿。

「他的盾牌在這裡做什麼?」波西問。

女神用潮濕渾濁的眼睛望著他。她的臉頰在流血,在破舊的衣服上留下一點點紅色。「他不再需要它了,不是嗎?他的凡人身體被燒掉的時候,盾牌也來到了這裡。我想是作為一個提醒,任何盾牌都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最後,悲慘降臨在你們所有人身上,甚至包括海格力斯。」

波西向安娜貝絲靠了靠。他拚命回憶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然而絕望的感覺讓他很難思考。聽到埃克里斯的話,他不再為她把自己的臉抓成那樣而感到奇怪。女神身上散播著十足的痛苦。

「鮑勃,」波西說,「我們不該到這兒來。」

鮑勃制服中的某個地方,骷髏小貓喵喵地表示贊同。

泰坦挪了挪站姿,身子向後縮了一下,彷彿小鮑勃在抓他的胳肢窩。「埃克里斯控制了死亡迷霧,」他強調,「她能把你們隱藏起來。」

「隱藏他們?」埃克里斯發出汩汩的聲音,她要不是在笑,要不就是差一點被噎死,「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他們必須趕往死亡之門,」鮑勃說,「回到凡人世界。」

「不可能!」埃克里斯說,「塔塔勒斯的軍隊會找到並殺了你們。」

安娜貝絲轉動德拉空骨劍的刀鋒,波西必須承認,這讓她顯得可怕而火辣,如同一位「野蠻公主」。「那我猜你的死亡迷霧沒什麼用了。」她說。

女神露出一口爛黃牙:「沒用?你是誰?」

「雅典娜的一個女兒,」安娜貝絲的聲音里充滿了勇氣——波西不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我穿過大半個塔塔勒斯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讓一個無名小神告訴我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們腳下的泥土在震動。霧氣圍繞他們旋轉,夾雜著痛苦悲泣的聲音。

「無名小神?」悲慘女神埃克里斯粗糙的手指甲嵌入海格力斯的盾牌,挖進了金屬之中,「早在泰坦出現之前我就已經存在,你這個無知的女孩。蓋婭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年長。悲慘是永恆的。存在就是悲慘的。我是最早誕生的神之一——生於混沌與夜晚。我——」

「好了,好了,」安娜貝絲說,「悲傷與痛苦,諸如此類。可你依然沒有足夠的能量用死亡迷霧隱藏兩個半神。就像我說的一樣:沒用。」

波西清了清嗓子:「呃,安娜貝絲——」

她沖他露出警告的神色:配合我。他明白她有多麼害怕,可她別無選擇。這是激怒女神,讓她行動的最好辦法。

「我是說……安娜貝絲說得對!」波西開口說,「鮑勃一路把我們帶到這裡,因為他以為你能幫忙,可我猜你忙著盯住那面盾牌哭泣,我不怪你,你就是這副樣子。」

悲慘女神哭號一聲,怒氣沖沖地望著泰坦。「你為什麼要把這些凡人的孩子招到我這裡來?」

鮑勃發出介於抱怨與嗚咽之間的一種聲音:「我以為……我以為……」

「死亡迷霧不是用來幫忙的!」悲慘女神尖叫,「它在靈魂進入冥界的時候遮掩悲慘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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