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闕 金猊龍廷 第十章 飛入尋常百姓家

花褪殘紅,雲薄雨襲,亂雨彈珠。

我踏著滿地的雨水,我奔出了未央宮,一路上無人阻攔我。如果我能一直跑出這無邊無際的深宮那該多好,可那隻不過是個奢望罷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的雙腿已經虛軟無力,頃然蹲在這條空寂的紫陌大道之上,雨水早已經將我的眼眶瀰漫。迷濛的看著眼前這條沒有盡頭的路,我一時間卻已迷失了方向,早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哪裡。

直到一聲「未央主子?」才驚醒了我,仰頭望著方太醫撐著一把油紙傘俯望狼狽的我,眼中有疑惑。我的目光悄然一轉,看向方太醫身邊的人,我心底最深處一片脆弱彷彿被人挖掘出來,而他卻迴避了我的目光。

「未央主子您怎麼會在此呢?奴才正要去未央宮找皇上呢,大皇子已經快不行了,太醫院早已經亂成一團了,沒有人敢拿主意。這不,我們找來九王爺請皇上,也可平息一下龍怒,在皇上身邊說上幾句話……」

我只看到方御醫焦急的臉龐以及那張嘴一張一合,我卻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唯獨那句『大皇子已經快不行了』深深敲打在我心口,恍惚間我應了句:「皇上,在未央宮。」

於是,方太醫也沒顧得上此時狼狽的我,連聲道:「九王爺,那咱們現在就去未央宮請皇上去瞧瞧大皇子吧。」只見九王爺點點頭,便與他直接越過我而離開了。

而這一刻的我已經腦海一片空白,全身的氣力彷彿被人抽了去,狠狠跌坐在地,雖然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但是我知道自己哭了。也許我只能在這個雨天里,借著漫天的大雨來沖刷我的淚,用它來騙自己,其實我很堅強,其實我根本沒有哭。

現在的我應該已經一無所有了,我激怒了皇上,便不會再是皇后。可是我仍然不後悔今天所做的一切,那個皇后之位成昭儀想要,謹妃想要,涵貴妃也想要,可是我卻不想要。因為,即使登上皇后之位又如何,與我並肩而立的不是我心中之人那又有何意義?

原本沖刷在我全身的雨水突然被什麼擋去了,一雙玄色長靴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仰頭,看著九王爺正用他手中的傘為我擋去了傾盆大雨,而他卻因沒有傘的遮擋而任雨打濕了全身。他俯視著我,目光深沉幽暗,那一汪清晰的眸子彷彿映出了我的倒影,如此清晰。

眼眶一熱,我不禁低聲喊出:「羽。」

他的眸底深處閃現出一抹動容與滄桑,多久了,我真的很懷念曾經在白樓的一切,很想那個名叫風白羽的男子。多少次午夜驚醒喊出的那個字是『羽』,試過無數種方法想要忘記他,可是沒有辦法,真的忘不了。

「未央。」他的聲音很低沉,幾乎要被大雨吞噬,可聽在我耳中卻是那樣清晰明了。

「你走開,不要理我。」突然間,我收回自己的失態,冷冷的說道。

「和我走吧。」這句話彷彿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且反覆練習過多遍想要講給我聽的話,聽起來是那樣自然,那樣令我心酸。

「不要和我開玩笑,我會當真的。」喉頭哽咽,我的手顫抖著撐著青磚地面,雨水浸漫了我的雙手。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也蹲下身子,由懷中掏出一張紙條,拽起我的手心便塞了進來。再將傘遞交在我另一隻手中,隨即起身,頂著漫天的大雨長揚而去。

四月暮,雨厲風寒,一葉葉,一聲聲。

點點滴滴,空階流水逐波去。

我則是望著手中的紙條出了神。

今夜子初煙波亭

這七個字是九王爺給我的紙條上寫的,他這是什麼意思?真的要帶我走嗎?

一宵風雨憑闌意,暗空殘月星鑽璀璨。晶亮的水珠殘留在翠綠的葉上,被月光照的閃閃發亮。我孤立窗前,目光深凝那寥廓的蒼穹,手心中的紙條已經被我緊緊捏了數個時辰。

子初已過,他是否還在我那兒等著我呢,又或者這張字條只是他給我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去?不去?

內心有兩個聲音一直在回蕩飄渺著,我猛然關上窗扉,發出了一陣輕響,卓然立刻推門而入,疑惑的看著我:「主子,您還不就寢,很晚了。」

「一會便歇息。」我佯作平靜的走在案前為自己倒了杯普洱,問:「大皇子的情況如何?」

「非常危急,皇上震怒,後宮大亂。眾位官員皆跪於殿前求皇上饒恕涵貴妃她疏於照顧之罪,而另一批則是請求嚴懲,殿外有些混亂,故而許多玄甲衛都紛紛前去駐守,所以未央宮的守衛也鬆懈了許多。」卓然將此刻的情形一清二楚的稟明,隨即我便揮了揮手:「好了,你也去休息吧,不用守著了。」

「是。」卓然畢恭畢敬的退了出去。

寢宮內頓時陷入一片寧靜,我鬆開緊握的手心,將那早已皺的不像樣的紙條攤開,凝視許久。

去。

他有家室有地位有權勢,若我不顧一切隨他走了,他將背負一世罵名,前途盡毀。

不去。

那將終身與他無緣,致死待在深宮,與我不愛的男人相處一世,直至老去。

不能去。

會害了他,不能自私,不能放縱。

我猛然握緊拳頭,堅毅的凝望著眼前的紅燭燃盡紅淚,流光四溢。

可是,我想去。

就讓我與哥哥自私一次放縱一次吧,即使那是一條不歸路,我也想與他走下去。因為轅慕雪不甘心,不甘心把這樣一個機會放開。

我緩緩脫下了身上的紫紅羽緞百褶衫,披上了初入宮闈時的清荷蓬蓮裙裳。卸下綴於額前的金蓮華勝,取下玲瓏步搖,鳳麒麟簪,花穗耳墜。深知自己脫下這些,我這一輩子將與榮華富貴無緣,但是我一直都知道,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捨棄一些東西。

當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我便由寢宮的後窗翻爬了出去,去追尋那個我多日日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石路晚風掃,斜橋曲水彎,花深漏短宵。

楊柳月依依風蕭瀟,水窪濺濕泥污點點。

我一路迎著雨後的冷風來到煙波亭,寒風透骨涼,四下風影搖曳,衣袂輕然而飄,我的影子拉了好長好長。在迷霧中我四下尋找著他的身影,可是找了好久卻沒有發現人影,快速的步伐也逐漸放慢,最後獃獃的立在晦暗的荊木前遙望瀰漫著霧氣的湖面,空浩渺。

是我來晚了,他已經離去了嗎。

正當我心中閃過苦澀之時,手腕被人用力握住,我猛然回首,對上的是一雙沉墜幽深的瞳子,裡面帶著一種清冷的安定。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涼氣:「你……」正欲說話,卻見他身後還站著一個手捧侍衛服的男子,目光鬼祟的四下張望著有沒有人發現。

「換上它,隨我走。」九王爺接過他手中的侍衛服遞至我面前。

我怔怔的接過侍衛服,用力咬著下唇:「你是九王爺,他是你二哥,我是你妹妹。」我用力提醒著他,想讓他認清楚現在的情況,更不想要他後悔。

「換上它。」他彷彿沒有聽到我的話,口氣堅定異常。

「哥哥……」捧著侍衛服的手微微用了幾分力氣,指尖被盔甲上的菱片扎傷,很疼。可是我仍然用盡氣力捧著侍衛服,沒有松一分力氣。

「未央!」他的目光一沉。

「為什麼,當初將我推進宮的人是你,現在說要帶我離開的人也是你。」我要的只不過是一個答案。

他扭過頭,眼光投向幽黑的荊木深處,良久才帶著微微一聲嘆息回首凝著我的眼睛,很認真的說:「當初我以為二哥會好好疼愛你,我以為你會幸福,可是我錯了,錯的徹底。如果你不開心,便唯有帶你離開。」

「包括背叛壁天裔?」

「是。」

有他這些話就足夠了,真的。慕雪天涯海角都會隨你去的,即使這條路是不歸路。

我轉身隱入一株大樹之後將侍衛服換上,隱隱聽見九王爺與他身後的奴才小聲的交談。

「今夜大皇子病危,大部分玄甲衛皆守衛在殿前,故而現在的守衛很是鬆懈。這是奴才的令牌,到時候您交給未央主子,見牌如見人,她能安全隨王爺您離開皇宮的。」

「那你呢,你沒令牌就出不了皇宮,很可能會被皇上……」

「王爺您對奴才有救命之恩,即使是賠上了這條命又如何。」

「翔子,今日你的恩情,轅羲九沒齒難忘。」

心中五味參雜的由樹後走出,望著翔子,張了張口到嘴邊的話卻又吞了回去,只是感激的說了聲:「謝謝你。」

「未央主子,您與王爺一定要幸福。」翔子憨厚的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九王爺快帶我離開。

九王爺沖他點點頭,算是最後的致謝與告別,然後牽起我的手就離開了煙波亭。

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那堅毅的背影,感受到手腕上那淺淺的溫暖,我的心下一片迷惘。

真的要飛入尋常百姓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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