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和一塊破木柴拴在一起的命運

關於葬禮本身,弗蘭克已經沒有什麼記憶了。但他記得葬禮舉行之前的那幾個小時是如何度過的——他的外婆來到後院,發現他正把她那些陶瓷收藏品當作靶子瞄準來射箭。

他外婆的房子是一幢布局並不規則的灰色石質大宅子,坐落在北溫哥華市,佔地有十二英畝。她的後院可以一直延伸到林恩峽谷公園。

那個早上陰雨綿綿,十分寒冷,但弗蘭克並沒有感覺到寒意。他穿了一套黑色的純毛西裝和一件黑色大衣,這些衣服原來都是他外公的。發現它們很合身時,弗蘭克既震驚又沮喪。那些衣服聞上去就像濕潤的樟腦球和茉莉花。布料雖然有些讓人發癢,但很暖和。加上他的弓和箭袋,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極其危險的男管家。

他把外婆的一些瓷器裝進手推車裡,推著來到院子里。在院子邊緣的舊籬笆樁子上,他把瓷器布置好當成靶子。他射箭射了好長時間,手指都開始失去知覺。每射出一箭,他都在想像射倒的是自己的麻煩。

在阿富汗的狙擊手。哐啷一聲,箭矢射到一隻茶壺上,茶壺爆了開來。

犧牲勳章,拴在紅黑緞帶上的銀色圓盤,頒發給那些在執行任務時犧牲的人。被贈給弗蘭克時,就好像那勳章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就好像有了它一切事情就都能回歸正軌了。啪的一聲,一隻茶杯打著旋飛進了樹林。

那個來通知他的軍官說過:「你的媽媽是個英雄。艾米麗·張上校為了救她的戰友們而犧牲。」咔啦一聲,一隻藍白相間的碟子碎成了幾塊。

外婆責備他時總說:「男人不應當流淚,尤其是張家的人。你要堅忍,小飛。」

除了他外婆,沒有人叫他小飛。

「弗蘭克算什麼名字?」她曾這樣叱責道,「那都不算是中文名字。」

我不算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弗蘭克心裡這麼想著,但他沒敢說出來。他的媽媽在好多年前就告訴過他:不要和你外婆爭論,那隻會讓你的情況更糟糕。她果然是對的。而現在除了外婆,弗蘭克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

砰的一聲,第四支箭射到了籬笆上,插在那裡顫動著。

「小飛。」外婆叫他。

弗蘭克轉過身。

她的手裡抓著一個鞋盒子大小的桃花心木箱子。那箱子弗蘭克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穿著高領黑色女裝,灰發一絲不苟地盤成圓髮髻,這些讓她看上去像是個從十九世紀穿越過來的學校老師。

她俯視著這一片狼藉:她的瓷器都在手推車裡,最喜愛的茶具變成了碎片,散落在草地上。弗蘭克的箭矢扎在地上、樹上、籬笆上,還有一支正好射在一個微笑著的花園地精雕像的腦袋上。

弗蘭克以為她會大喊大叫,或者拿那個盒子砸他。他從來沒有做過這麼惡劣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憤怒。

外婆的臉上充滿了苦澀與不滿。她看上去和弗蘭克的媽媽完全不相像。他總是在想,他的媽媽是如何能變得人這麼好的——總是在笑著,也總是很優雅。弗蘭克沒法想像他媽媽和外婆住在一起時是怎樣成長的,就好像他也沒法想像她在戰場上是什麼樣子——或許,這兩種情況也沒那麼大的區別。

他等著外婆爆發。或許他會被禁足,那樣就不必去參加葬禮了。他想要令她傷心,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嚴苛刻薄,因為她讓他媽媽前去參戰,因為她訓斥他要挺過這些。而她所關心的,只有她那些愚蠢的收藏品。

「停止這種荒唐的行為,」外婆說,她的聲音聽上去並不是十分憤怒,「這有失你的身份。」

讓弗蘭克感到驚訝的是,她把一隻自己最喜歡的茶杯踢到了一邊。

「車子很快就會到了,」她說,「我們得談談。」

弗蘭克目瞪口呆。他更仔細地看著那個桃花心木箱子。有那麼恐怖的一瞬間,他在想那裡面是不是放著他媽媽的骨灰,但那是不可能的。外婆告訴過他,會舉行一場軍人的葬禮。那麼為什麼外婆如此謹慎地捧著那個盒子?就好像它裡面裝著的東西讓她感到很悲傷一樣。

「進屋來。」她說。不等著看他會不會跟上來,外婆已經轉身朝著房子走去。

弗蘭克坐在客廳里的一張天鵝絨沙發上,周圍都是古老的家庭合影,還有個頭太大沒法讓他當靶子的陶瓷花瓶,以及紅色的中文書法橫幅。弗蘭克不認識那書法橫幅上的文字。在學習方面,他一直沒有什麼興趣。那些相片里的人們他也幾乎全都不認識。

外婆總是像做講座一樣開始給他講述祖先的那些事情——他們是如何從中國移民過來,如何在進出口貿易中發家致富,最終成為在溫哥華最富有的華裔家族之一——好吧,這些都很陌生。弗蘭克是第四代加拿大人。他並不了解中國和所有那些古老的文物。他唯一認識的中國字就是他家族的姓氏:張。精通弓箭的能手。那可真酷。

外婆坐在他的旁邊,姿勢僵硬,雙手擱在箱子上。

「你的媽媽想要你留著這個。」她很不情願地說,「從你還是嬰兒開始,她就一直留著這個。當她動身去戰場時,她把這個委託給我。現在她已經不在了,而很快你也要走了。」

弗蘭克感覺心裡一緊:「走?走去哪裡?」

「我老了,」外婆的語氣彷彿像是在宣布希么令人驚訝的事情一樣,「我很快就會和死神有個約會了。我無法教給你你所需的技能,我也無法擔負這樣的責任。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你會沒命的。」

弗蘭克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錯。她所說的聽起來就好像他的性命完全指望那個箱子了。他在想自己為什麼之前從沒見過它,她一定是把箱子一直鎖在閣樓上面了——那個房間是禁止弗蘭克進去探索的。她總是在說,她把自己最貴重的寶物都放在那裡了。

她把箱子遞給他。他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了箱蓋。在箱子里,放在天鵝絨內襯上面的,是一塊令人恐懼的、性命攸關的、擁有難以置信的重要性的……木頭。

看上去很像一塊浮木——質地很硬,表面光滑,被雕刻成起伏的形狀,大小像一個電視遙控器。頂端已經燒焦了。弗蘭克摸了摸燒過的那一端,仍然還是溫熱的。燃燒的灰燼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塊黑色的污跡。

「這是一塊木頭。」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外婆對這東西會顯得如此緊張而嚴肅。

她的眼中閃爍著亮光:「小飛,你了解預言嗎?你了解諸神嗎?」

這些問題讓他感到不舒服。他想到了外婆那些古老的中國神靈的黃金神像,她那些傢具要注意擺在特定位置,不吉利的數字要避開之類的迷信。而預言這個詞讓他想到了幸運餅乾,這甚至不是中國傳來的習俗,但學校里那些橫行霸道的同學都會拿這些難懂的東西來跟他開玩笑,說些「孔子曰」之類的拗口的話。弗蘭克甚至從來沒去過中國,也沒想過要去。當然了,外婆可不想聽到他說出這些話。

「知道一點,外婆,」他說,「並不很了解。」

「別人也許會嘲笑你母親說的故事,」她說,「但我不會。我知道預言與諸神。希臘的、羅馬的、中國的——在我們的家族裡,這些都交織在一起。你母親告訴我的有關你父親的事情,我絲毫沒有質疑。」

「等等……什麼?」

「你的父親是一位神祇。」她直白地說。

如果外婆曾經有過一絲幽默感的話,弗蘭克會覺得她是在開玩笑。但外婆從來不愛與人逗樂。她是不是有些老年痴呆了?

「別再沖我傻瞪眼了!」她惡狠狠地說,「我的大腦沒有混亂。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的父親從來都沒回來過嗎?」

「他……」弗蘭克支支吾吾地說,失去母親已經足夠痛苦了,他不想再去考慮爸爸的事情,「他應該是在部隊吧,和媽媽一樣。他在戰鬥中失蹤了,在伊拉克的時候。」

「呸!他是一位神。他和你媽媽相愛,是因為她是一個天生的戰士。她很像我——強壯,勇敢,善良,美麗。」

強壯和勇敢,弗蘭克還是相信的,但想像一下外婆有多麼善良和美麗就比較困難了。

他仍然在懷疑她可能失去了理智,不過他還是順著話題問下去:「掌管什麼的神?」

「羅馬神,」她說,「再進一步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你媽媽沒說過,也許她自己也不清楚。考慮到咱們家族的情況,會有神祇愛上她也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他肯定知道她有著古老的血統。」

「等等……我們是華人啊。為什麼羅馬的神靈會想要和華裔加拿大人約會啊?」

外婆的鼻孔變大了:「如果你能費心去學一下家族歷史的話,小飛,你就會了解了。中國和羅馬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沒有你認為的那樣各自獨立。我們的家族可能來自中國的甘肅省,那裡有個鎮子名叫驪靬 。而在那之前……就像我說的,我們有著古老的血統,王子們和英雄們的血統。」

弗蘭克只是盯著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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