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個場景

他們又在馬斯特斯街的家裡喝家庭下午茶。在藍色格子桌布上,大棕色茶壺閃著柔和的光。吐司放在吐司架上,抹好黃油的麵包片擺在印有柳樹圖案的盤子上。溫妮弗雷德拿出來馬庫斯小時候用的一隻鑲邊碟子,上面印著克里斯托弗·羅賓和艾麗斯在看衛兵交接的圖畫,圖畫已經褪了色。這隻碟子給瑪麗用,威廉用的是弗雷德麗卡的彼得兔杯子、盤子和蛋杯。溫妮弗雷德給威廉做了吐司條,準備蘸流質蛋黃,還做了有點辣的薑餅人。她抱著瑪麗坐在餐桌旁,把黑加侖壓進威廉做的薑餅人,當作它們的眼睛,用蜜餞條做嘴巴,擺出微笑的形狀。溫妮弗雷德又燒了炭火。平時,她和比爾安靜地坐在這個地方,只用單片電取暖器取暖。火光照在光滑的勺子上,閃閃發光。桌子上擺著精緻的花球,是用金紅菊花做的,菊花花瓣就像升騰的火焰,瑪麗伸手摸了一下,又被拉了回來。溫妮弗雷德不可能說她開心,她怎麼會開心?但是,她有自己的目標,這個目標賦予了她生命。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的另一頭是個男人,聲音尖銳,語速很快。

「我希望你現在就過來接孩子。我希望你幫忙照顧他們。現在就過來,你明白嗎?我就指望你了。」

「你要去幹什麼?」

「噢,我不會去干糊塗事的,我心裡有數。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會毀掉他們的。你應該明白。」

「是的,我明白,但是他們……」

「他們跟你在一起會過得更好。我得走了,真的。你會來嗎?」

「當然會。」

「馬上來。答應我。」

「我答應你。」

「我會和你保持聯繫的。」

溫妮弗雷德叫了一輛計程車。她到那裡的時候,孩子們還在睡覺。她把他們的東西收拾好,然後將他們帶回家。她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但她想不到她會因此發生什麼樣的改變。

孩子們時不時會收到明信片,但再也沒有接到過電話。

他似乎一直在向南走,從霍沃斯,到諾丁漢,明信片上有陶器,接著是大教堂,然後是沼澤荒野,然後是城市,混凝土街道和路燈大同小異,看不出來在哪裡。落款都是:給我愛的威廉和瑪麗。

她也不知道這對比爾有什麼影響。她是一個有耐心但沉默寡語的媽媽,也是一個慈祥甚至有些溺愛的奶奶。以前,比爾總愛向孩子們咆哮,喜歡斥責他們,對他們的期待特別高。如今,他卻變成了一個老頑童。沒錯,他以前也想陪馬庫斯玩,跟他一起玩創意遊戲、計算積木,給他講貝奧武夫、齊格菲或者是阿喀琉斯的故事,希望兒子能多了解文化,但兒子並不領情。威廉喜歡聽故事,但比爾已經不再強求小孩聽有文化的故事了。一開始,瑪麗很歡樂,一逗就笑,而威廉總是憂心忡忡地板著臉。但他會叫比爾給他念故事,甚至讀詩歌,他對《花衣魔笛手》和《蘭斯的寒鴉》很感興趣,還讓比爾一次次重複講托馬斯蹚過深及膝蓋的血河的故事。他們四個人坐在一起,爐火燒著茶。四周一片黑暗。

馬庫斯時不時會回來,他會坐在一邊,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孩子們,特別是威廉。馬庫斯有點害怕,擔心他們會拿墊子打架,或者像往常一樣,聽到關門「哐當」的響聲就會大哭。

姐姐的去世改變了馬庫斯、魯茜和傑奎琳之間的關係。馬庫斯進入了魯茜的世界,她認為那是她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面,承受力、耐心和溫柔體貼都是必備的素質。傑奎琳開始害怕馬庫斯。魯茜到羅伊斯頓的閣樓里來看望他,她用冰涼的胳膊抱住他,跟他一起躺在床上,馬庫斯很滿足,她撫摸著他的頭髮,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的,都過得去。他想,她跟病人也是這麼說的,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些都是事實,對於有些人來說卻不是,或者不是她的本意。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魯茜本人、傑奎琳、溫妮弗雷德和精神病醫生羅斯先生,不能跟他們說那天晚上他之所以去那裡,是要告訴斯蒂芬妮說他愛魯茜,而吉迪恩和魯茜之間卻有些苟且。他感到很麻木、很渺小,好像丹尼爾的憤怒和悲傷已經抹殺了他表達悲傷和愧疚的權利和意志。

他之所以回來,是因為看到比爾和溫妮弗雷德跟孩子們一起玩,他感到既痛心,又高興,他們以前都沒有這樣和自己玩過。威廉坐在比爾的膝蓋上,蜷縮著身體,馬庫斯從來沒有這樣蜷縮過。他靠著比爾結實有力的臂彎,小腦袋抬著,差不多要頂到爺爺的下巴了,十分機警的樣子。

比爾在背誦一首哈代的詩,這首詩主要是背給溫妮弗雷德聽。他一直在找合適的詩背給威廉聽。「他是一個低劣的小說家,但卻是一位真正的詩人,」比爾說,「儘管他喜歡使用陳詞濫調。」

我的臉,是家族的臉

肉體滅亡,然而我還活著

延續我們的特徵和蹤跡

穿越時間長河

經歷空間跳躍

蔑視遺忘。

滄海桑田,我們的特徵不變

身體的曲線、聲音和眼睛

鄙視人類的進化

我還是我

人類永恆

拒絕死亡的呼喚。

他背誦詩歌很有本事,在此過程中,他成了所有人的中心,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他。

「聊勝於無吧,」他說,「你們感覺怎麼樣?」

溫妮弗雷德有些感動,馬庫斯卻不然。

弗雷德麗卡坐在她想像中的小圖書館裡,那是一個靠窗的位置,位置上放著舊的錦織靠墊,窗外可以看到沐浴著春雨的草坪,有一條護城河,河裡有水,河上有一座小磚橋。房間很漂亮,充滿異域風情,用綠色、暗金色和玫瑰色裝飾,還有備受推崇的老紅木傢具,百花香用中國罐子裝著;藏書不少,有很多已故紳士的遺作,包括切斯菲爾德爵士、吉本、約翰遜博士、麥考利、斯科特和金斯利的書信和作品,其中有一本《古羅馬方位》108,奈傑爾·瑞佛小時候在下雨的日子裡就喜歡讀這本書,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喜歡讀這本書。奈傑爾有兩個姐妹,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她們不了解他們倆的事情,也不管他們發生過什麼故事,她們只管在一張矮桌子上泡茶,桌面上撒了一些茶末。喬治時代的銀色茶壺反射著火光和來自外面的微弱光線,骨瓷杯非常精緻,淺盤裡放著美味的三明治和一塊碎巧克力蛋糕,淺盤被放在薄薄的緞布上,再放在一個黑色的大托盤上。有一個銀色的奶油壺,還有一個碟子盛著被切成兩半的檸檬片,檸檬片閃閃發光,看起來就覺得酸。姐妹倆穿著花呢短裙和羊絨衫,就像奈傑爾,表情陰鬱、生硬,好像悶悶不樂,但身體充滿了力量。

弗雷德麗卡想不通他為什麼叫她來,也想不通她為什麼同意來。奈傑爾能讓她哭喊出來,也願意挨她的打。但這裡不是她的地方。第一天,她就被嚇到了。布蘭大宅是一個家常住所,所以有數不清的奶牛場、溫室、外屋和馬廄,和羅伊斯頓莊園不同,而克羅的家則更加富麗堂皇。她和奈傑爾一起穿過田野去了農場,她非常驚訝,他一個人怎麼可以擁有這麼多自由生長的樹木,這麼多野草叢生的土地。不過,她並沒有表露出來。她站在野雞場的外面,看到羽毛鮮艷的野雞在圍欄裡面笨手笨腳地走來走去,這個景象很不和諧,甚至有點滑稽,她還看到門柱上掛著一串已經乾枯的死烏鴉和鼴鼠。

她的卧室很漂亮,有一張掛著白色帷幔的四帷柱床,床上放著四個白色的鉤針編織的棉質靠墊。晚上,奈傑爾光著腳進來,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但力量十足。她羨慕斯蒂芬妮擁有一個固定的伴侶,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選擇了丹尼爾。弗雷德麗卡曾經一直不想要固定的伴侶。她曾經指望斯蒂芬妮一個人做掉她們倆應該做的事情,那是她很害怕的事情,也許也是她做不到的事。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奈傑爾似乎在說。有時,她說不清楚他是怎麼開始而她又是怎麼結束的。反正,他們合為一體了。這就是斯蒂芬妮想要的嗎?想到姐姐,她總是很難受,好像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她也有一些美好的回憶,她們倆曾經並排騎著自行車,一起去沃利什和瓊斯店裡喝茶,她們會為了《冬天的故事》起爭執,斯蒂芬妮喜歡這本書,而弗雷德麗卡卻讀不下去。然而,她又想起斯蒂芬妮的身體變得僵硬,樣子很可怕,然後她開始哭泣,哭得滿身大汗。棺材蓋上之前,她沒有勇氣去看一眼躺在裡面的斯蒂芬妮。她本以為自己很勇敢,天不怕地不怕,但她做不到。弗雷德麗卡只對奈傑爾坦白過,因為他能理解,在她平白無故感到恐懼或者發脾氣的時候,他都能理解。那天晚上,當他在她身上無休止地發泄力量的時候,她又想起了姐姐,於是開始哭泣,但她儘力不哭出聲來,奈傑爾在黑暗中緊緊地抱著她。他非常熱情。這座莊園和他的兩個姐妹都令她感到陌生,但他非常熱情,也精力充沛。夜裡,弗雷德麗卡緊緊地抓住他;白天,他們冒著雨,走在古老的小徑上,他們注意到了生命的跡象,看到了一雙綠色的翅膀呼呼地飛上天空,看到了一隻受到驚嚇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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