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消逝

小說一般是不給悲傷留時間的。在偵探小說裡面,死傷司空見慣,就像瓦隆布羅撒的樹葉掉到書上,沒人看了故事就傷心欲絕,讀到中間,人們該幹什麼還是去幹什麼,書里的人物還接二連三地死掉,讀到最後,我們期待謎底解開,還想知道到底誰是兇手 。偵探小說可以讓人對死亡麻木,人們相信所謂的「原罪」也一樣,在這個世界(或者小說里),人總是一個個地死掉,看得多了,自然而然,悲傷也會不斷減弱,直至完全平息。悲傷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悲傷的人一般都是背負著愧疚的人,悲傷的馬庫斯怪自己笨,沒有拔掉插頭,甚至責怪自己幹嗎一心想著要跟她說他愛魯茜?到法勒家參加葬禮酒會的時候,他發現魯茜早就在那兒了,在那裡幫忙分發酒杯,他很震驚,也很高興。魯茜還抱著瑪麗,瑪麗一隻手抓著她的辮子,一隻手拿著一個雞肉三明治。丹尼爾也感到愧疚,覺得他對她的生命有責任,儘管他的理智反對,他跟自己和別人都說過,他妻子的生命屬於她本人,他不能剝奪她的權利、她的責任。後來,他有好幾次陷入長長的思考。嫁給他後,她就變傻了,痴迷上了華茲華斯和莎士比亞,他要是早一小時回來就好了;那天早上,威廉裹著她的舞會禮服,他還推了他一把,這真不應該。剛開始幾天,他覺得自己只是獨活就是罪過。這是第二反應,第一反應是覺得活著挺好,再到後來,他就盡量讓自己不要過於自責。

人們常常急著從生活的一個階段跳到下一個階段,丹尼爾尤其如此。這感覺有點像英國人特有的審慎,他們會暫時忘卻一段時間,然後等到有話說的時候再接著說。曾經,小說都以結婚結尾,如今我們變得聰明了,婚姻生活就像沙漠或者沼澤地,我們一直待在裡面,像睡著了一樣,不到醒來的時候,結尾永遠充滿不確定性,有不同的可能性,讀者可以用他們自己喜歡的方式,讓故事延續下去,自己去設想故事的終局。死亡比婚姻更像終局。悲劇都以死亡終結。看著瞎了眼睛的俄狄浦斯寂滅,看到老頭子李爾在連說幾個「不會」後悲憤而死,亞里士多德說得沒錯,我們在這個時候會感到解脫,感覺終於擺脫了憐憫和恐懼的折磨,也許終於可以見到光明。但是,這樣的光明會刺痛傷心人的眼睛。丁尼生明白。他說,光禿禿的街道總是率先迎來白晝。莎士比亞的悲劇化解方式包含不同的悲痛。《李爾王》最讓人痛心的是結尾,悲劇本已化解,但又發生意外,那是絕對難以接受的。「為什麼一條狗、一匹馬和一隻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卻沒有一絲的呼吸?」考狄利婭的死(如果我們考慮考狄利婭而不只是李爾王),讓這部戲劇難以接受,亞里士多德所謂的解脫也無從談起。我們可以讓李爾死,大家可以看得很開心,很舒適,但是,考狄利婭的死絕對不是一回事。「你不會再來了。」丹尼爾讀過《李爾王》,那時因為比爾總對他的教育背景冷嘲熱諷,他受到了刺激。他本想多讀一些,這樣他和妻子就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但他沒有,原因有多個方面,有兩個孩子和家裡那些人的原因,有工作的原因,更因為他害怕斯蒂芬妮腦子裡那些讓他們夫妻倆產生隔閡的東西。《哈姆雷特》也是讓人傷心的悲劇,哈姆雷特的猶豫不決造成了那麼多苦難,既可以歸因於哈姆雷特內心的傷痛,也可以解釋為他對「母親」的恐懼和愛戀,雖然他沒有承認過這樣的恐懼和愛戀。哈姆雷特進入過死亡的領地,然後以令人吃驚的方式出來。19世紀,他站在墳墓邊上準備跳下去的那一幕,以及他從墳墓里出來的時候,演員都戴著尤里克的頭骨,這是完全合理的。「這就是我,丹麥人哈姆雷特。」還有一幕沒有讀完。

因此,倖存絕對不是化解悲劇的途徑。此後幾個星期內,他再三跟自己訴說自己的故事,既回到那一刻,也暢享那一刻造就的未來。他的後半生都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從前的事情會一直折磨著他,顯然,那是因為那段時光太燦爛,太幸福。記憶就像白花花的陽光,照到受傷的眼睛會特別痛。他們一起去菲利海灘散步,一起看洶湧的潮水,一起吹著海風;在牧師公館的房間里,他們擁抱在一起取暖;她抱著威廉坐在醫院的床上,他送的鳶尾花就放在旁邊,閱讀燈照著她。所有印象都不是那麼純粹了,相互疊加:她展開的嘴唇、散落的頭髮、有污漬的衣服和燒焦的手臂……他曾經認為,生活就是兩個人廝守終身,他深深地愛過,她模糊的目光,渾圓的乳房,豐滿的臀部,充滿活力而又溫順平和的舉止,他都非常喜歡。回憶這些碎片,他還受得了,但是,如果想到她曾經是個活生生的可愛的女人,他便無法承受。他一直很努力,想方設法希望找到一個聰明的辦法,最好是既知道又不知道失去了誰。既然他不可能完全抹掉過去,那麼,他想,他必須一點點克服,面對走到今天的路以及路上的風景,他必須勇敢面對。但是,他同樣必須面對現實,他不能再妄想她能再出現在他面前,哪怕就一會兒。這樣的妄想會讓他失去自我,失去意志力,失去生活的勇氣。他必須每天照常起床,要餵飽兩個孩子,要去工作。

他反覆告誡自己,他在夢裡也不能夢到她回來了。批評家認為,李爾王的死因在於他在虛幻中看到她回來了,跟格洛斯特一樣,就在這樣的幻覺中,他微笑著死去了。丹尼爾非常害怕出現這樣的幻覺,看到街道另一頭出現一個相貌相似的女人,或者看到一個女人的金髮從帽子或者雨帽下露出來,他都有可能產生那樣的幻覺,他甚至會把掛在浴室門上的浴巾想像成她的睡衣。他覺得,如果他夢到她出現在他面前或者她回來了或者復活了,他可能就醒不過來。所以,他不做夢。他要穿越陰影,他要驅逐夢魘。至少,如果他果真做了夢,那應該在漆黑的半夜,等到天亮陽光照進來就徹底遺忘。

不過,除了陽光照進來,天亮還帶來了別的問題。剛剛醒但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是很危險的時刻,他每天都提醒自己,他剛醒的時候不能偷懶,要馬上清醒,否則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如果偶爾忘了,所有事情會一件接一件在他腦子裡閃過,不僅有他自己走路和拿鑰匙開門的樣子,他似乎又看到了吉迪恩和馬庫斯,最要命的是他似乎會看到那散落的頭髮、燒焦的手臂、掉落在地上的鞋子、有污漬的衣服和那張臉。

他知道而且必須知道的一件事,是人們似乎都不明白失去親人的悲痛沒那麼快過去,日子是越來越難熬。起初,他本想盡量麻木自己的神經、準備慢慢熬過去,但他們卻經常來,有的拿著鮮花,有的拿著食物,有的說要帶他的孩子去他們家玩,有的邀請他去他們家吃飯,他都一一予以拒絕。後來,他開始想起她的身體,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身體,偶爾會受不了一個人待在家裡,這時他們反而來得少了,都以為他已經過了那道坎。他們來的時候,都帶著各自的問題來讓他幫忙化解,有性愛的問題,有孤獨感的問題,也有金錢的問題,而他的說法會顯得他有切身的體會,而不像從前那樣敷衍;從前,他一直覺得大家的問題都一樣,都是那麼小的問題,都是自然而然的問題。

他不理解英國人為什麼會那麼快忘卻失去的親人。他們很少再安慰他,有的甚至更糟糕,他感到憤怒。有一個教會女執事說,斯蒂芬妮之所以那麼早就去世,還那麼年輕,那麼漂亮,是因為我們的主希望丹尼爾領會到沒有這種愛的生活方式。有信基督的批評家認為,考狄利婭的死有助於李爾和上天和解,是對他的救贖。丹尼爾很痛苦地想起斯蒂芬妮騎著自行車去做產檢、車籃子里放著一本華茲華斯詩集的情景。她的生命是她自己的。上帝為了讓丹尼爾適應孤獨的生活而故意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這種話誰會相信?莎士比亞之所以殺死考狄利婭,是為了表明世界上還有比罪和贖罪更糟糕的東西,而李爾王在悲痛中體會到的智慧,相比失去親人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為什麼一條狗、一匹馬和一隻耗子……丹尼爾粗魯地叫住那個女執事,讓她別胡說,他心想,連李爾的呼天搶地都是為了自己。有幾次,他看到任何生命都感到驚訝,不管是蚜蟲還是人家送給他的還沒有開花的水仙花,與此同時,他為這些生命感到擔心,也為自己的兩個小孩感到擔心。他們說,小孩是他的慰藉,他們一直這麼說。孩子是他生活的動力。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他給小孩洗澡,給他們穿衣服,給他們弄東西吃,他要給威廉讀故事書。他先後找了幾個女孩幫忙照看,他需要去工作的時候,他把孩子送到溫妮弗雷德那裡,不過這種事情不是很常有。也許,他自己也認為小孩是安慰。可是,實際上小孩讓他擔驚受怕。他替他們擔心,也害怕他們。

他做飯很慢,花樣很少,沒有想像力。他們總是吃培根炒雞蛋,還有就是香腸和茄汁焗豆罐頭。他以後會學燒好吃的,但目前還不行。他甚至不喜歡使用那個爐子,她的爐子。他不再關心他們看見他笨手笨腳地弄爐子的時候在想什麼。豬肝燒得硬了,味道苦澀,豬排燒焦了。丹尼爾好不容易折騰出來一些給他們吃的東西,他們卻都推開了。他自己也不吃,他成天只靠碎吐司和幾杯茶過日子。沒有人注意到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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