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丹尼爾

第二天早上,丹尼爾醒來時,卧室里早已灑滿陽光。他想到等會兒還要主持聖餐禮和晨禱,突然對滿屋的陽光感到厭惡,彷彿這陽光不應該和往常一樣存在。但是,他任憑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沒有起身去拉上窗帘。他迎著光線,穿好衣服,然後去叫孩子們起床。昨晚,克萊門茜·法勒想把孩子們帶走,被丹尼爾拒絕了。然後,她又說要留下來陪他,丹尼爾也沒有同意。

他想起來了。這是他第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記憶,而這個記憶那麼痛,也像這陽光一樣殘酷而冷漠。

他腦海里浮現了她躺在地上的畫面,她的手臂被燒焦了,嘴唇張開,可能是因為痛,痛得身體僵硬了。她一頭柔軟又有光澤的金色頭髮散落在身體上,她黃色的長裙前面有一塊奶漬,但他當時並不知道,那是瑪麗吃餅乾的時候抹到上面的。這些畫面一一閃過之後,他恢複了正常的意識。「她死了。」不過,他並未因此而消沉下去,恰恰相反,他反而清醒了過來,身體充滿能量,腎上腺素飆升,好像是馬上要參加長跑的運動員。當然,他也知道,他所面臨的又何嘗不是一場長跑呢?此時,他感覺身體力量充沛,就像海浪蓄足了力量,隨時可以擊碎防洪堤,但是,他又預見到,這力量將給他造成巨大的傷痛,他知道他要過很長時間才能挺過傷痛。他知道他會思念她,會想像她還在的情景,而他沒有辦法縮短這個階段。未來的日子從此變得不一樣了。他記得,他彎下了腰,摸了摸她的頭髮和漸漸變冷的手,但沒有摸過她的臉頰。

他是個務實的人。他們把她抬走的時候,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要幹什麼。現在,他的身體里藏著一座火山,總要做點事情來釋放。他說:「我們得通知她的家人。」然後,他毫不猶豫地強迫自己拿起電話打給了比爾和溫妮弗雷德。他認為,既然斯蒂芬妮的死已是既成事實,那麼,其他人就不應該像他那天晚上似的和傻子一樣。他從酒吧走回家,穿過園子的小路,一直到插上鑰匙打開門,他都以為她還活著。如今,他應該把事實真相告訴所有人,讓他們不要心存幻想。他平時的工作有一部分令他討厭,那就是安慰死者的親友,讓他們接受殘酷的現實。哪怕是最有智慧和最清醒的人也會說:「一定是搞錯了。」死者的遺孀都會說:「我會一直等著他,等他下班回家。」現在輪到了自己,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要接受現實,所謂善意的謊言都無濟於事。比爾接了電話。

「喂?」

「是我,丹尼爾。」他想不到怎麼說才能讓比爾有心理準備,他說不出那種半真半假的話來讓比爾心存幻想,「我是想告訴你,斯蒂芬妮意外去世了。她死在廚房裡。冰箱沒有接地,出了意外。」

他全神貫注地聽著,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不知道比爾究竟能不能承受。只聽他平淡地反問:

「斯蒂芬妮去世了?」

「是的。我不想瞞著你。」

「我很抱歉」和「節哀順變」這樣的鬼話,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好。你這麼做是對的。能不能給我幾分鐘……平靜一下?」

比爾老邁的身體有沒有感受到腎上腺素在飆升?電話的另一頭完全沉默。接著,那個虛弱而尖銳的聲音顫抖著說:「我告訴溫妮弗雷德了。她……她問你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你和孩子們如果需要我們,我們隨時可以去幫忙。」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能行。」

兩頭都陷入了沉默。最後還是丹尼爾打破了沉寂。他說:「我覺得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好吧,」比爾說,「再見,丹尼爾。」

他給弗雷德麗卡打了好久電話也沒有接通。弗雷德麗卡住在肯寧頓,有自己的一間小公寓,但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她肯定是出去玩了,不知道在哪裡聚會,和哪個男人一起。他環顧四周,在客廳里,法勒一家人和馬庫斯驚魂未定,表情很複雜。克萊門茜說她可以把孩子們帶走,但被丹尼爾拒絕了。吉迪恩說:

「丹尼爾,別撐著。你知道,無論……無論是誰,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都要過很久才能緩過來。我們不能扔下你不管。」

「我非常清楚。我也知道,再過一陣子,我可能會感到更加痛苦。但是,我還是希望能一個人待著,大家都別來打擾。」他環顧房間,看到斯蒂芬妮沒做完的聖誕劇服裝。「把這些東西都帶走吧。」他看了一眼馬庫斯,馬庫斯正拿著一個茶杯,小口喝著杯子里的白蘭地。他想讓馬庫斯也走。馬庫斯打了一個哆嗦。

「我……我應該把冰箱電源拔掉的。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我應該給冰箱斷電的。」

「她應該知道冰箱沒接地。我事先也應該知道的。意外就是意外。這不是我們的錯,但我們確實很難接受。我們害怕有些事情自己也控制不了。」

克萊門茜說:「馬庫斯,你想跟我們一起走嗎?」

馬庫斯看了看丹尼爾。丹尼爾搖搖頭,像一頭備受折磨的公牛。

「我要回家。」馬庫斯說。

早上,他穿過走廊,走向孩子們的卧室。瑪麗睡在一張大號嬰兒床里,威廉睡在床上。瑪麗從嬰兒床里站起來,靠著圍欄向外面張望。他把她抱起來,聞了聞她身上爽身粉和汗水混雜在一起的味道,然後轉身走向威廉。他想把事情真相告訴威廉,跟對其他人一樣,開門見山。丹尼爾永遠也忘不了這個瞬間。威廉像往常一樣,醒來的時候帶著微笑,身體扭了一扭,他全然不知道悲劇已經發生,丹尼爾看著他,心裡十分糾結。他想,最好還是先讓威廉起床,等他吃完早餐,再告訴他。可是,跟他說什麼好呢?語氣也要溫和一些,不能嚇到他。威廉問:

「媽媽呢?」

「媽媽出了意外,去醫院了。」

「醫生們會治好她的。他們治好了奶奶。我們去看看她,好嗎?」

「不,威廉。這次意外很嚴重。媽媽已經去世了。」

瑪麗把他的胸前弄濕了一大塊。威廉深色的眼睛盯著他,大口吸著氣,好像忘記了怎麼呼吸。他說:「不可能。」

「是真的。」

「不可能。」威廉面無表情地重複著。他拉過床單蒙住了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這天註定事事不順心。他終於說通了威廉,他同意下樓吃早餐,但這孩子再也不願意張口說一句話。煩躁不安的瑪麗吃了幾口就吐了。人們蜂擁而至,比爾和溫妮弗雷德、法勒一家、教友、教會執事及其家屬都來了。他發現家裡好像在開茶話會,而他費力張羅卻不能親自參加。這些客人一會兒一言不發,一會兒又聊起家長里短,主要是聖誕劇和聖誕節怎麼安排,以及生薑蛋糕應該怎麼做(恰好有人帶來了幾塊)。溫妮弗雷德趁他去教堂做晨禱時,把威廉和瑪麗帶走了。丹尼爾發現他不應該去。吉迪恩·法勒站上了講台。他說:

「我本來準備了一段話,但我的內心充滿悲傷,那段話說不出口。大家應該都知道了,丹尼爾·奧頓的愛妻斯蒂芬妮,昨晚遭遇一場事故,意外去世了。她生前是一位美麗又有才華的女性,對我們每個人都謙遜仁愛。我們都深愛著她,此時此刻,我們應該為她最親密的家人提供支持和幫助,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和父母,幫助他們度過這一段悲痛的時光。」

接著,吉迪恩講述了他對斯蒂芬妮的印象,每句話都像冰冷的岩石一樣沉重。斯蒂芬妮將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里,永遠是善良的斯蒂芬妮。丹尼爾覺得他說的都是事實。她生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她已經走了,這也是事實。他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她已經永遠回不來了,雖然他的理智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她已經永永遠遠地離開了。吉迪恩講起斯蒂芬妮生前的逸事,追憶她對教會的貢獻,這時丹尼爾感覺更加難過。他想起她曾經抱怨他們的辭彙量越來越小,後來和她做了愛,才把她的怨氣平息掉,而對於那次做愛的情景,他要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憶。

他開始搬東西,這段時間,他故意讓自己忙忙碌碌。他迅速清空了她的抽屜和櫥櫃,效率高得出奇。他把她的衣服疊好裝到箱子里,準備送給救世軍。他整理內衣和睡衣的時候,就像瘋了似的,腦子裡嗡嗡響,而看到她粉色的府綢長裙,他感覺心裡堵得慌。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她就穿著這條長裙。那是在牧師公館裡面,費莉西蒂·韋爾斯的那間小房間里。一周後,他打開了衛生間里的洗衣籃,裡面有一件胸罩、一條內褲和一條襯裙,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忙忙碌碌的這段時間裡,究竟壓抑了多麼強烈的感情。那些東西彷彿是一條條毒蛇蜷縮在籃子里,時刻準備撲出來咬他。突然間,他淚流滿面,這是斯蒂芬妮死後他第一次流淚。「那就哭出來吧。」他對自己說。他站在衛生間里,她的靈魂彷彿就在自己厚實的指尖上。他對自己說,哭吧,大聲哭出來吧。但是,他做不到。

在倫敦,亞歷山大·韋德伯恩正穿過羅素廣場,他突然看到人群中有個女人搖搖晃晃。他一開始並不當真,以為就是一個喝醉酒的人,仔細一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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