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倫敦

倫敦之行讓弗雷德麗卡激動不已。對於這座城市,她知之甚少,腦海中僅有的一些印象也支離破碎,無法拼湊成完整連貫的圖景。作為一個身強力壯而充滿好奇和渴望的年輕人,她非常喜歡在沒有熟人陪伴的情況下,從一地輾轉至另一地,不斷見識新鮮事物。她喜歡穿梭在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群中,從卡姆登鎮到牛津廣場、從利物浦街到萊斯特廣場。《時尚》雜誌午宴後,她將從海德公園去聖保羅大教堂,去找在倫敦城裡的奈傑爾·瑞佛。她喜歡看到不同的面孔。那天晚上,她跟威爾基的女人卡羅琳一起住在卡姆登鎮的一套公寓,這裡是威爾基跟BBC談判期間的大本營,位於一幢維多利亞時代中期風格連排房子的一樓。公寓裡面的陳設非常簡陋,與整體建築風格很不相稱,不甚結實的隔牆將原本寬敞的卧室隔出一角作為廚房,再隔出一角作為衛生間,剩下的空間就顯得逼仄不堪。房間也沒有打掃得很乾凈,傢具矮小,只佔牆面八分之一高度,所幸床上的床單被套都是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地板上鋪著印度手工編織地毯,顏色鮮艷。卡羅琳有很多朋友,她們都穿著彈力長褲、趿著芭蕾拖鞋,在這裡進進出出。弗雷德麗卡穿上了午宴禮服。禮服是藏藍色,府綢面料,裙擺處收得有點過緊,這樣比較莊重,但她覺得這樣看起來像一個秘書。她去牛津街上約翰·劉易斯的店裡買了一頂女學生風的素色寬邊帽。帽子是黃褐色的,這跟她的預期不大相符,她也看過一些藍色的帽子,但和她身上的藍色都不大配,灰色搭配藍色,整個人看起來就顯得太暗淡,所以她只好考慮其他的色系。這頂帽子的黃褐色是偏黃的那種。她用指甲刀把原來的帽帶剪了下來,縫上了一條看起來更和諧的藏藍色緞帶。她知道自己的行頭看上去很湊合,禮裙也是一位做戲服的裁縫朋友做的。不過,憑她優雅得體、沉著自信的氣質和窈窕勻稱的身材,到時候穿出來的效果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

午宴現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宴會廳十分寬敞,厚玻璃板窗戶和巨大的舞廳吊燈交相輝映,十二位入圍選手都是女性,四人坐一桌。圓形的餐桌上鋪有厚厚的粉色桌布,還擺著粉白相間的康乃馨。選手們有珠光寶氣、優雅大方的,也有穿著樸素、過時的,弗雷德麗卡覺得十分新鮮。在決賽選手享用三文魚和草莓之際,《時尚》雜誌的員工則穿梭於餐桌之間。她們穿著很得體,身上的香水氣味也很舒服。她們仔細觀察著這些選手,上次弗雷德麗卡看到馬丁娜·薩瑟蘭也是這樣打量拉斐爾·費伯。雜誌員工傾聽選手們介紹她們的技藝、觀點和創意,氣氛時而溫和,時而激烈,但大家都頗具風度,果決有力。這一點她很喜歡。接著,她也加入了交流,並提起《黃椅子》,說到觀眾在看一部話劇或電影前需要了解什麼,談到刻薄的差評往往比狂熱的吹捧更有意思,還介紹了規避差評的種種方法。她內心一邊想她要寫一篇關於文藝復興宗教隱喻的論文,一邊默默記下那些參賽選手戴的帽子和她們的講話習慣,回去以後她要講給艾倫和托尼聽。她和其他選手按要求像學生合照一樣排成金字塔形狀合影留念,照片看起來像一碗水果薈萃。一位戴著羽毛制服帽的女人對她說:「如果你來我們這裡,我覺得,你可以從專欄版面的編輯做起。」這位女士穿著米色亞麻套裝,要是換弗雷德麗卡穿的話,肯定不出二十分鐘就得弄髒了。弗雷德麗卡表示她樂意接受,然後,她喝了一小口冰鎮白葡萄酒。這一切都那麼虛幻、激烈而又親切,讓人心醉。結果揭曉了,弗雷德麗卡雖然沒有拔得頭籌,但也獲得了亞軍。編輯們熱情地邀請她加入團隊工作一年,紛紛讚揚她在新聞領域很有前途。弗雷德麗卡腦海里先是浮現了拉斐爾嚴肅的表情和亞歷山大那張疲憊不堪的臉,接著,她又想起沼澤地中央的白色小鎮以及那些熙熙攘攘、生機勃勃的街道。她說:「我會好好考慮的。這個機會很好,我會好好考慮。」她要享受生活,不要再思考了,她需要真實直接的生活,而這座城市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奈傑爾在聖保羅大教堂等著她。他穿著黑色外套,看上去跟從前完全不一樣,更精幹,更有氣場,也顯得那麼陌生。他說最近他在為叔叔搜集航運方面的資訊。交談時,他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還彬彬有禮地鞠躬,在前面為她領路。她之前也見過聖保羅大教堂,但沒有將這座教堂和倫敦聯繫在一起過,所以親眼見到時感到很驚訝。幽暗和繁忙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更令她感到興奮刺激。街上沒有閑逛的人,多數人都在匆忙趕路。每一位穿黑西裝的男人和每一位身著整潔襯衫與黑裙子的女人都是如此,尤其是年輕人。對於那些人要去哪裡,他們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從事什麼工作,她都一無所知,她盯著從身邊走過的每一個年輕男女,彷彿要從這些過客身上抓取線索,觀察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內心狀態。不過,她唯一的收穫是發現廉價襯衫在關節處總會起褶子,而奈傑爾·瑞佛的襯衫就不會,他的襯衫又柔順又光滑。他想帶她去逛歷史悠久的倫敦老城,早在莎士比亞和狄克·惠廷頓之前,倫敦老城就已存在,大火之後經過重建,如今是眾多行業協會和放貸人的集聚地,也是市民自豪感和激烈競爭的象徵。他帶著她接連穿過一幢幢高樓大廈,穿過一條條狹窄的拱頂小巷和秘道,穿過一座座庭院,經過一座座被炸成廢墟或輝煌聳立的教堂。倫敦城裡的教堂真多。他們路過1940年遭到空襲的聖賈爾斯教堂,克倫威爾曾在這裡舉行婚禮,約翰·彌爾頓死後也長眠於此。當時,巴比肯藝術中心還沒有建成,仍只是建築師和規劃師理想中的烏托邦。他們踏過當年空襲留下的瓦礫,上面星星點點長著粉紫色的柳蘭花和芥末黃的縐葉菊。除了入口沉甸甸的玻璃門和鍍金的招牌之外,教堂顯得很陳舊。

奈傑爾帶著她繼續走,走到河邊,沿岸有一些倉庫,透過黑乎乎的窗戶,她看到裡面堆放著成捆的動物毛皮。他問:「現在,你能聞到什麼味道嗎?」兩人並肩站著,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送來了一股香料和陳年木柴的刺鼻氣息,聞起來像桂皮、決明、肉豆蔻和丁香的混合物,壓過了河魚和泥土的腥味,也蓋過了路上揚塵和汽油的氣味。每一陣風吹來,奈傑爾都深深地吸一口氣,將那氣味吸了進去。對於弗雷德麗卡,他黑色外套下的緊緻身體,連同動物毛皮和香料的氣息,永遠都是一個謎,一個似乎那麼遙遠的謎。

「船是個偉大的發明,」他說,「船可以載著貨物抵達世界各地。我喜歡看著商人忙忙碌碌,買賣茶葉、咖啡、胡椒、可可。弗雷德麗卡,你嘗過生可可嗎?吃過原豆嗎?舌尖上的感覺好極了,香醇又苦澀,很有層次感,還有種天然的清淡……」

兩人從一條窄巷穿出來,來到河邊,在一堵灰溜溜的牆邊有一個小碼頭,拴著一艘蓋著油布的駁船。奈傑爾坐在牆頭,她坐在奈傑爾身旁。兩人看上去很不協調。從遠處看,他就像只海豹,從頭到腳一身黑。她一手抓著帽子,一手壓著裙邊,免得被微風吹起來。幾年後,就在羅瑟希德,攝影師安東尼·阿姆斯特朗-瓊斯拍攝了一組照片,女模特們穿著用漂浮材料做的衣服,坐在河中間的椅子上,椅子有一半沒在河水裡面。弗雷德麗卡看見河水拍打著防汛牆和鐵杆,也沖刷著駁船,捲起一圈圈渾濁的小旋渦。

「潮水時刻在變化,」奈傑爾說,「我喜歡這裡。早在羅馬時代,這片淺灘就已經形成,幾百年了,商人一直在這一帶活動,即便在中世紀的黑暗時代,貿易也沒有中斷過。人來人往,他們不斷帶來新鮮的事物,也把本地的東西帶了出去。我喜歡這條河。」

弗雷德麗卡從未見過這樣的風,風裡夾雜著反差強烈的各種氣味,有香料、腐爛的蔬菜、純粹的和不那麼純粹的泥土、剛在火上烤過的皮革和鹹海水的氣味,還有身邊這位奈傑爾·瑞佛的氣息,他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歐仕派和一點汗酸味,她還能感受到皮膚的溫熱。他身上的氣味她已經差不多忘了,此時她才意識到,奈傑爾是有意讓她記住,並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都是一個人來,」奈傑爾說,「在這裡能思考一些事情。」

「這次是和我一起來的。」弗雷德麗卡說。

「沒錯,是和你一起來的,」奈傑爾說,「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他吻了她,她扶著帽子。他用膝蓋頂住了她飄起來的裙子,雙手緊緊抓住她。他幫她正了衣領,幫她擺好帽子,隨後,他帶著她往回走,經過剛才聞到香料氣味和看到成捆動物毛皮的地方。他們要打車回家。她心想,他真是個「強盜」。「強盜」這個詞讓她感到一陣浪漫的愉悅。

他住在一幢公寓里,從外面看上去,公寓像一幢體面的肯辛頓家庭住宅,窗戶寬大,牆體潔白。公寓的租戶都是年輕的股票經紀人和律師,奈傑爾單獨住一個房間。他和弗雷德麗卡剛進門,就有兩個西裝筆挺、髮型講究的小夥子出了門,擦得鋥亮的皮鞋咔嗒咔嗒地走下門前的台階。他們很客氣地跟奈傑爾打了招呼,並報以會心的一笑,好像沒看見他身邊的弗雷德麗卡。

「真不巧,」奈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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