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黃椅子

威爾基將一份《曼徹斯特衛報》遞給弗雷德麗卡。他們在修士之家喝咖啡,這裡的濃縮咖啡機比亞歷山德拉咖啡館的更新,咖啡里加入了白沫、肉桂片和黑巧克力,既保留了咖啡的原始風味,口感又新鮮濃醇,用咖啡殘渣做出來的咖啡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文章題目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的新詩劇」。文章說,「《阿斯翠亞》在女王加冕當年上演,觀眾至今仍記憶猶新,如今,以編劇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和導演本傑明·洛奇為首的創作團隊又創作了新劇《黃椅子》,即將在海豚劇院上演。新劇劇情扣人心弦,講述了凡·高晚年瘋狂、絕望而又凄涼的故事。凡·高由保羅·格里納韋扮演,扮演這個角色實屬不易,不僅台詞多,還要表現出他的喜怒無常。保羅·格里納韋在電視劇《瞧,我們走過來了》中飾演勞倫斯,他與『憤怒的』吉姆·科布的對手戲令人印象深刻。此番,他將憑藉精湛的演技再次打動觀眾。高更由哈羅德·邦伯格飾演。在斯特拉特福小鎮上演的《哈姆雷特》中,哈羅德·邦伯格飾演雷歐提斯,他終於不再扮演莎士比亞戲劇的角色。凡·高的弟弟提奧由新人邁克爾·威特飾演,他首次出演《波羅的海的霍恩布洛爾》便嶄露頭角。雷切爾由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黛比·穆恩飾演,劇中,凡·高要將割下的耳朵拿給她看。韋德伯恩表示,在普羅旺斯度假期間,他被兩位大畫家之間的故事深深吸引,從而構思了這部詩劇。本傑明·洛奇認為這部作品給才華橫溢的演員提供了大顯身手的絕佳機會,而格里納韋成功抓住了這個機會」。

報紙還刊登了一張格里納韋的照片,勞倫斯式的鬍子十分搶眼。旁邊是一張灰白圖片,那是凡·高最後一幅海藍色的自畫像。畫中的凡·高雙唇緊閉,背景是上升的螺旋,顏色非常鮮艷,但因印在報紙上而有些鈍化。

「他們把這部劇寫得真平庸。」弗雷德麗卡說。

「你應該轉行做藝術新聞,這篇文章由你來寫,就會顯得與眾不同。」威爾基正在籌辦《時尚》雜誌的一個項目,「等到我的電視藝術節目辦起來,你可以來我的節目做嘉賓,你可以暢談亞歷山大的藝術,你可能不需要用『扣人心弦』和『機會』這樣的字眼,也不用提到克里斯托弗·弗賴伊。我們一起去看《黃椅子》吧?我們可以雇一輛大巴,拉上一幫劍橋的朋友,去給他今晚的首演捧場。在阿維尼翁那個溫暖的夜晚,我和他如同墜落的天使一樣從城垛上下來,你看得目瞪口呆,還記得嗎?你的心裏面還對他藕斷絲連吧?我永遠弄不懂你們為什麼分手。」

弗雷德麗卡不理會打聽個人私事的問題。

「那就雇吧。你認識拉斐爾·費伯嗎?你覺得你能說服他一起來嗎?」

「當然,我試試吧。他去看過《等待戈多》,所以,把他弄到倫敦來應該是有可能的。但是,你得明白,坐大巴車可能有損他的顏面,雖然他如今已經沒落了。」

「沒落的日子可能更舒服一些,不用總是那麼刻意。」

「所以說你本應該和我在一起,我不是那種很刻意的人,我能讓你過得開心。」

「謝謝你的好意。」

「這麼殘忍啊,」威爾基說,「天哪,你怎麼這麼殘忍?我比可愛的休·平克強,你不覺得嗎?我更有辦法。」

「我不會跟休·平克上床。」

「為什麼?」

「我會讓他掃興的。」

「你真是一個有道德底線的女孩。」

「哦,是的,當然。」弗雷德麗卡尖聲回答。她真的感到很憤慨。威爾基笑了。

亞歷山大發現,戲劇最終走上舞台,是靈感大浪淘沙的結果。然而,在綵排的時候,出現了奇蹟般的一幕。海豚劇院是一個小劇院,原來是老建築,最近剛經過翻修。劇院在泰晤士河附近,遠離劇院區。劇院主要承辦試驗性戲劇演出,若是受到觀眾好評,人家就到更大的劇院去,那裡才是固定的演出場所。一個叫查爾斯·科尼克的年輕人為亞歷山大的戲劇擔任舞台設計師,同時負責燈光和視覺效果設計。他在斯萊德藝術學院教書,亞歷山大說讓舞台亮起來,他立馬就能明白。這部戲有三場,舞台始終都像一個封閉的、漸漸後撤的盒子,幕布要看起來很小,很明亮,但很遙遠。舞台上要放三樣道具:凡·高的黃椅子,實木加草墊;高更的椅子,更豪華一些,漆成紅褐色,閃著紫色的光,坐墊是綠色的;還有一個畫架,上面放著一大塊空白畫布,幾幅作品被製作成透明幻燈片,不時投影到畫布上,一幅是凡·高父親的《聖經》,一幅是一摞黃色的小說,那是凡·高在巴黎完成的,背景為粉紅色和白色,還有一幅是《餐桌》。

這場戲共有三幕。第一幕,舞台上都是黑白色的,燈光照射在黑色上,再現荷蘭陰沉寒冷的冬天。幕布的顏色取自《吃馬鈴薯的人》,黑土色,昏暗的燈光令人感到壓抑和絕望。舞台的兩側扭曲,彷彿在漸漸後撤,形成一個逼仄的空間,這個靈感是源於凡·高早期在尼厄嫩教區花園的創作。在畫中,運河兩畔的柳樹盤根錯節,樹枝上掛著冰條,形成了一片冰網。樹榦和樹根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很漂亮,但似乎要把人纏住。第二幕增加了許多顏色。舞台後方為《播種者》的紫色和金色,左邊的牆上投影著《向日葵》,比風景更宏大,在藍色的背景上,一圈圈金色閃爍著光芒,右邊的牆上投射著《鳶尾花》,那是凡·高在法國聖雷米創作的,「另一束紫色的花(配深紅色和深藍色),在刺眼的檸檬黃色背景上顯得格外突出」。凡·高不喜歡這幅畫,還說自己害怕看到它。科尼克是一個謝了頂的年輕人,戴著一副鋼絲邊眼鏡,為人嚴謹細緻。他想出了一些辦法來增強畫面感,比如將第二張幻燈片投射到第一張上,或者打上金色和紫色的燈光,讓牆面散發著金黃色的光,或者像紫色的海綿一樣波瀾起伏 。

在第三幕,花卉畫面不動,但《收割者》取代了《播種者》,金色的麥浪翻滾著,代替了原來暗黃色的太陽,這是凡·高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裡透過防護欄看見的景象。科尼克讓燈光時不時地打到欄杆上,在亮光下,收割者與我們漸行漸遠,而播種者踏著陽光,大步朝我們走來。

我看見這個收割者在大熱天里辛苦勞作,他的背影模糊,在麥田裡,像中了邪似的,想儘快收割完麥子。這個情景讓我想到了死亡,人性就是我們要收割的麥子,因此,你可以將收割者看作播種者的對立面。但是,在這幅畫里,死亡就發生在陽光之下,太陽給世間萬物鋪上一層金色的外衣,所以死亡不會帶來悲傷。親愛的弟弟,我總是在作畫期間給你寫信,我像惡魔附身一樣瘋狂地工作,沒有感到一絲疲倦……畫中的景物全是黃色的,除了幾個紫色的山頭,但也有一點淡黃色和金色。我發現自己很奇怪,竟然能從病房的鐵欄杆里看見畫中的這個景象。

「滿意嗎?」科尼克問亞歷山大,「希望你能滿意。我自己很滿意。」

「太震撼了。」亞歷山大發自內心地感嘆,「如此黑暗,卻又如此明亮。」

「這又產生了一些有意思的難題,」科尼克說,「我想用一兩個小技巧,比如用燈光突出演員,芭蕾舞劇也是這樣做的。如果在舞台上打一個紅色和一個白色的光點,同時舞台上有兩個演員,他們分別擋住一個光點,那麼,你可以想像,在粉色的背景上就會出現一個紅色和白色的陰影。但是,人的眼睛會進行自我調整,將粉色的光看成白色,所以,他們會把被擋住的紅色看成青色,青色是白色減去紅色而形成的顏色。你可以讓紅色和青色的陰影在白色的背景上跳躍。我試過在燈光里加入凡·高常用的互補色,讓燈光追著他和高更,或者將他的影子投射到不同的屏幕上。我們也可以用光的原色,紅光和綠光,來表達人的激情,紫色和金色比較難呈現,但我已經準備好了交叉的光束。在演出過程中,燈光可以籠罩著這兩隻椅子周圍的半個舞台,當然,燈光需要電。我們可以將所有互補色融合成一束簡單的白色,也可以製造光環,還可以改變他衣服和背景的顏色,就像他畫的自畫像一樣。你的戲裡面動作很少,對話比較多,那麼,我們可以讓對話在光線下進行,這樣會很吸引人。」

「肯定會,」亞歷山大說,「也可能『刺激人』。這是他說的話,不是我說的。」

「既會刺激人,也能達到和諧。」科尼克說。他接著又說:「我忘了凡·高是一個偉大的人物,我們太熟悉他了,所以,必須用這種三維圖像呈現一個全新的凡·高。你知道嗎,如今的畫家主要通過幻燈的顏色來學習美術,而不是油畫。當今的世界是投影的世界。那邊有一個集成現代美術燈箱,全都用上,舞台就會變得如夢如幻。」這些話讓亞歷山大聽著很開心。

跟其他觀看首演的觀眾一樣,今晚的觀眾應該非常溫和,至於以後,他們會發表各種惡毒的評論,也可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指手畫腳。亞歷山大和馬丁娜·薩瑟蘭穩穩地坐在弧形樓座的最裡面,心不在焉地沖著托馬斯和埃莉諾·普爾微笑。突然,他在樓座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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