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草名

1957年初夏,馬庫斯參加了畢業會考,考試科目有數學、附加數學、化學和植物學。他之所以選擇了這幾門課,部分原因是他不想解剖屍體。校方很高興地看到他終於願意做點事情,為了安撫他的父親,也為了使他養成正常的行為習慣,就把他安頓在女子文法學校,學習有些難度,還設置了一些額外的植物學課程。他和傑奎琳在同一個班,沒有與魯茜同班。同年夏天,弗雷德麗卡參加了劍橋的畢業會考,並寫了好幾篇旁徵博引的長篇大論,論文題目涉及悲劇、文學批評、但丁和英國的道德哲學家,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聖奧古斯丁,康德104也稍有涉及。斯蒂芬妮注意到瑪麗額頭上的胎記慢慢變淡了,已經不怎麼明顯。三歲的威廉非常喜歡書。他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字母認知體系,坐在公共汽車上或者自行車后座上,看到廣告牌上的字母會大聲念出來。W是他自己,S是媽媽,D是爸爸,M是瑪麗。斯蒂芬妮給他讀《格林童話》、英國的古老童話、民謠和魔法故事。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騰躍的騾子,也沒有花盆人,只有一個叫亞勒里·布朗 的東盎格魯人,那個人有點令人討厭,也招人喜歡,還有一隻叫努克拉維的蘇格蘭海怪,海怪沒有皮,但可能因為名字很有節奏感,所以他很喜歡。他喜歡重複講一個故事,但丹尼爾有點不勝其煩,紅色小母雞很善良,小雞利卡總愛輕信別人,三頭豬也就是三個王子和三個動物朋友馳騁在公路上,共同面對三座城堡中的三隻巨獸,並帶回來三位美貌和美德具備的新娘,新娘心靈手巧,可以用細絲穿過金戒指,也能把稻草編成金戒指。

在寫會考植物學考卷的時候,馬庫斯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了滿足感。關於植物性行為,他從方方面面寫了一篇詳盡的回答,並選擇禾本科作為他的進一步專題研究領域。相比於精神病學家,植物界多種多樣的性形式和性行為,使馬庫斯不再執著地認定自己是同性戀,心理學家無論說什麼都不如這個管用。馬庫斯並沒有將這些植物擬人化,恰恰相反,他對這些植物本身非常感興趣,而對某個東西感興趣,而且深入研究,有利於心態平和。他不動聲色地描繪了雌雄同株和雌雄異體的樹木家族,以及蜂蘭極強的模仿能力。

他寫到了雌雄同體的花,並根據它們防止自花授粉的精心安排進行了分類,自花授粉屬於最後的選擇,自己的種子總比沒有種子好。與此同時,他描述了電燈花的受精行為,他從未見過這種花,而這種花通常靠蝙蝠授粉,通過在花冠掉落前雄蕊的最後一次抽搐受精。他通過簡單而清晰的圖表,描述了閉花受精的方法,所謂閉花受精,即不張開花苞完成自花授粉。樹林里的紫羅蘭和酢漿草生長太慢,既找不到陽光,授粉者也無法到達,就會通過這種方式受精。

區分各種草類並給它們命名,讓他獲得了愉悅,跟他在數學考試中獲得的愉悅可以相提並論。上次給草和植物命名,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媽媽曾經教他認識普通的野花,但在風中飄蕩的草籽吹進他的鼻喉,破壞了鼻喉的黏膜,於是他開始哭泣,身體開始發燒,打冷戰,感到疼痛。如今,他可以對各種草進行分類、命名,並能清楚地看見它們。禾本科的花,「要麼有雄蕊和雌蕊,要麼只有雄蕊或者雌蕊,有些是中性花,既沒有雄蕊也沒有雌蕊,有兩個稱為穎片的外殼或瓣,包裹著一個、兩個或更多的花蕊,整個花叢形成一個小穗……草的莖通常稱為稈,圓柱形或近圓柱形(但絕不是三角形),中空,有節……」

在考試答題過程中,強烈的滿足感從何而來呢?簡單來說,即通過列表畫圖,如下:

看麥娘屬   =>  狐尾草

草蘆屬    =>  金絲雀園草蘆

梯牧草屬   =>  貓尾草

兔尾草屬   =>  兔尾草

粟草屬    =>  粟草

硝草屬    =>  硝草

棒頭草屬   =>  棒頭草

銀須草屬   =>  發草

燕麥草屬   =>  燕麥草

茅香屬    =>  茅香草

黍屬     =>  黍草

早熟禾屬   =>  早熟禾

凌風草屬   =>  凌風草

洋狗尾草屬  =>  狗尾巴草

小麥屬    =>  小麥草

黑麥草屬   =>  毒麥

黃花茅屬   =>  黃花茅

這個夏天,馬庫斯對世界有了新的認識,世界不僅有潺潺的流水、龐大的根系網路和高處不勝寒的山崖,還有人類的愛,但是,人的愛並非強迫,人給世間萬物命名,從而增進了對世界的認識。晚上,他躺在床上,看到了天空中星星點點,每個點都有自己的名字,白天走到乾草地。在他的眼裡,這片草地既不是可怕的光的海洋,也不是他能說服魯茜躺在他身邊的地方,也不是一個需要克服的障礙,草地就是草地,草有草的名字,有中空的莖,個體存在明顯的差異,可以分為早熟禾屬、黍屬、燕麥草屬、黃花茅屬和草蘆屬。此時此刻,他顯然還無法理解讓-保羅·薩特看到栗子樹根時感到的存在主義恐懼,在這種心情下,在這個年齡,他無法理解薩特為什麼說物質超越了命名,超越了本身,甚至可能吞噬一切,為什麼說天空是藍色的、算出栗子樹總數和在梧桐樹中識別栗子樹都是毫無意義的。對於此時此刻的他而言,幾何形狀是事物的基本特徵,在他的腦海中,這些草的莖都有形狀(圓柱形,而不是三角形)。曾經有一段時間,他看到球場上翻起來的泥土就無比害怕,因為他聯想到了帕斯尚爾戰役死傷無數的戰場,而地上畫得像地圖的白線和門柱組成的幾何圖形正是促使他產生聯想的主要因素。此時,他認識到,罌粟之所以能在法蘭德斯戰場肆意生長,是因為被破壞的土壤使種子暴露在更強烈的光線下。

當我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本想這是一本關於命名和準確性的小說。威廉斯曾說詩是「觀念存於事物之中」,這也正是我寫小說的出發點。我甚至想嘗試無修辭的寫作,但是,我很快就被迫放棄了這個計畫。不帶隱喻的命名,簡單而明了地描述、歸類和區分不同的種類,例如燕麥草屬、盛開的花朵,這是可能做到的。在這樣一本虛構的書中,人們會非常重視名詞和命名,而我覺得用於分類的形容詞也應該是受到重視的,雖然不算流行。在會考中,馬庫斯感到腦子非常清晰,有獨特的見解,不像從前那麼混沌。他喜歡給標本貼標籤,所謂標本,就是不同屬種的代表。在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弗雷德麗卡提到了一些大師的觀點,艾略特認為詩人是「意象偽化學融合」的催化劑,柯勒律治認為符號代表著普遍性,但普遍性含有特殊性,普遍性也存在於特殊性,他也提到了柏拉圖關於洞穴和火的隱喻,以及拉辛對費德爾的罪惡之血和黑暗太陽的比喻。無須多言,創造對比性的形象,就能擁有強大的力量,就能成為締造新整體的神明。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會抨擊馬庫斯的歷史觀和閉花受精的隱喻,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類比,以為自己已經理解。但是,事實上,瞬間視覺在一定程度上關閉了其他的視角。

亞當在伊甸園給動植物命名,也給岩石、氣體和液體命名,甚至還命名了原子和分子、質子和電子。但是,在命名過程中,我們也會製造隱喻。要仔細區分各種草,命名就需要使用一些修辭手法,例如硝草、銀須草和黍草。對我來說,我會選擇一種草,來表達「綻放的年輕生命」這個概念。然後是一種春天的草,叫黃花茅,花是黃顏色的,生長在克斯托桑,還有一種是金絲雀草,這種草會讓人聯想到什麼?

在文藝復興時期,人們認為語言是上帝賦予的符號系統,用來描述事物或給事物命名,而有些事物本身也是語言,如造物者在事物表面「書寫」的「象形文字」,例如向日葵代表靈魂追求真理,探求光和生命的起源。也許是偶然的對應,但這樣的對應取決於我們自己有限的聯想,也在於科學家對光、運動、引力等規律的探索。科學家的探索屬於一種「神聖的語言」,語言推動規律的認識。不過,給草命名採用的修辭不屬於這一類,之所以採用修辭,顯然是人們需要建立某種聯繫,做一些比較(狐狸、貓尾巴和兔尾巴等),有些寓意甚至可能成為詩歌的素材(恐慌、顫抖和閃耀)。正如凡·高所說,在我們的世界裡,橄欖樹可能代表它們自己,也許必須只代表自己,柏樹、向日葵、玉米和人體也是如此。不過,他自己也無法擺脫文化隱喻,文化隱喻已經成為事物的影子,是固有的。

馬庫斯也沒有看到這一點。但他對相似性很感興趣,即他所謂的「模仿」,儘管他不知道是否存在模仿的動機,也不知道模仿的動機從何而來。以蜂蘭為例。蜂蘭形狀如雌蜂,可以吸引雄蜂來「交配」,雄蜂在「花肉」之間來回穿梭,直到花肉枯萎,也就完成了授粉受精過程。和大多數人一樣,馬庫斯也把這個現象當成上帝智慧的傑作,而不是純粹的偶然。千百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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