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文化

校長就職典禮在9月舉行。那一周,英國議會專門開會討論日益惡化的蘇伊士運河危機 ,蘇伊士運河使用國協會宣告成立,艾森豪威爾總統向世界宣布美國不會捲入中東戰爭。當時,新學校有三座新落成的大樓和一個庭院,靠近高沼地,跟羅伊斯頓莊園有一定的距離,有一條公路通往學校,鋪就在爛泥地上,說是永久性公路,但更像是臨時通道。還有好幾條專用引道,卡車和水泥攪拌機隆隆作響,塵土飛揚,泥煤點子四處亂濺。有五六棟臨時活動房,作為本科生教學和食堂的場所。三座大樓都是六角形的高層大樓,用淺黑色的混凝土板建成,中間圍出來一個庭院,院子里鋪著黛青色的工程用磚。有兩座樓共用一面牆,另一座是獨立的。這些建築讓人想起北方的砂岩城堡,比羅伊斯頓的圍牆顯得更古老一些,但也更粗糙。從外面乍一看,建築的燈光很奇怪。透過大片的玻璃幕牆,可以看到蜿蜒的樓梯、寬敞的教室,玻璃窗平時都緊閉著,十分神秘。建築師是約克郡人斯坦利·穆倫。他曾說過,大片玻璃幕牆的靈感來自哈德威克莊園,莊園正前方的牆體主要由大玻璃窗構成,宏偉大氣。斯蒂芬妮和弗雷德麗卡用嬰兒車推著威廉和瑪麗,沿著鄉間小路走去羅伊斯頓,時不時往黑乎乎、水汪汪的坑裡瞧,也扒開防護板往裡面偷看。在低洼的小路上,她們能看到剛剛落成的高層大樓,孤零零地矗立在沼澤地,看起來不像有窗戶,頂上有一個古銅色的穹頂。卡爾弗利公共圖書館和羅伊斯頓莊園都展覽了這套建築設計:六邊形的高層大樓高低錯落,與周圍的風景融為一體,大樓之間由廊道連接著,裡面圍著一個六邊形的庭院,整體就像一個複雜的分子模型或者蜂巢。弗雷德麗卡很喜歡。斯蒂芬妮卻有點擔心,高樓讓羅伊斯頓顯得不起眼,也吞噬著荒野沼地。

儀式在劇院舉行,劇院位於那棟獨立大樓的頂層,陽光可以透過玻璃天窗照進來,屋頂裝有弧形活板門,就像天文台的孔徑一樣,可以關閉。劇場的座位配有深紫色的軟墊,一圈圈地環繞著舞台。地面是混凝土的。牆面也是混凝土的,雖然有玻璃窗和裝飾品,牆面看起來還是有些沉重。舞台上有個講台,講台上放了兩把嶄新的扶手椅,椅子是北歐風格的,配淺色皮質軟墊,凸印著新大學的徽章。隨著響亮、刺耳的號角齊鳴,新校長和教授們開始入場,還有一位公主前來授予皇家憲章。教授們穿著絲綢和天鵝絨的導師服,鮮紅、蔚藍和鼬白色搭配,他們一邊走,學位服輕輕飄動,有幾分中世紀的味道。公主的衣著搭配完美,身穿古金色的外套,戴著一頂輕鬆活潑的帽子,帽子上插著羽毛。她身邊有一位侍女,穿著深棕色和奶油色的衣服。兩個人的手袋在一束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新校長就站在光束的中心,他穿著黑色搭配紫羅蘭色絲綢導師服,高貴優雅。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見到傑勒德·威基諾浦教授。他身材高大,一副學者打扮,她有點困惑,他粗壯的身體與靈巧的頭腦很不協調,似乎一個著名學者應該是弓腰駝背、拖著腳走路,才好與他的職業身份相配。他的頭髮又黑又整齊,兩鬢花白。他摘下學位帽,戴上小巧的銀邊方形眼鏡,很專業地晃了一下銀色的麥克風,麥克風發出機械的咳咳聲,在整棟大樓內回蕩。他說,大學的理念一直是古今學者老生常談的話題,他也打算簡單講一下大學創辦者和自己的理念,以及為什麼在這個古老的地方建新大學。他的英語不是純正的英式腔調,也沒有大西洋對岸的口音。他的聲音不像拉斐爾·費伯那樣如同一杯清水那樣清澈,而是像雲母這種可能產生水晶的厚介質。他沒有多少喉音,也沒什麼爆破音,但發音很準確,一些拉斐爾會省略的音節,威基諾浦都不會省略,但其實英國人已經不這麼發音了。

他說教育應該使人變得完整,教育要突破僵化的學習模式和工作模式。本校的理念在建築設計上也有所體現。建築群的排列關係近似,但不全然相同,沿著小路呈放射狀分布,而小路交錯縱橫,連接著所有建築,這種模式讓人聯想到人類文化史、建築內的人類生活史以及科學的秩序。

重點在於聯結。在19世紀,歷史是重要的聯結力量,人類的思想活動尤其熱衷於探究起源、物種、語言、社會和信仰。現代社會對舊研究進行重新整理後,歷史又成為一個簡單而不可避免的切入點。但我們還有其他的切入點。在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和科學家都在研究世界的運行規律。達·芬奇認為,藝術家能直接感知永恆但充滿能量和無窮變化的秩序。開普勒發現了行星的運動規律,獲得無比愉悅的審美體驗,他認為行星的美與柏拉圖、畢達哥拉斯94的天體音樂一致。如今,數學家常用「美麗」和「優雅」來形容數學證明及其相對價值。愛因斯坦認為,人類對於掌握規律的渴望,可以與藝術家、科學家、哲學家和情人們的渴望相提並論。他說:「人性總是希望成為周圍世界投射和升華的意象,人們試圖構建一幅圖畫,描繪人類心靈在自然界中所看到的一切。為此,事物都被賦予了象徵意義。」

象徵,是思想的形式。威基諾浦說,作為一名語法學家,他就是人類最強大的象徵符號系統之一的學習者。有人研究自然語言和人為語言的關係,還有人研究大腦活動和感知發展的形式。有人會思考:為什麼只有在某些領域,特別是在數字和空間形式這兩個領域,人的認知能力才能無限接近真理或現實?相反,在許多領域,人類的探究都未能實現認知的突破。威基諾浦以他自己為例,說明要為語言的常規使用和語言形式的習得尋求科學的理論解釋,人類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人的生理特徵不足以支持複雜而微妙的記憶功能研究,兩者之間似乎存在明顯的壁壘。

想像很關鍵。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認為,對於我們無法參透但卻真實存在的世界,如果沒有想像力,他目前的探究無法繼續下去,我們要始終努力通過想像發現和認識世界。威基諾浦一再提到「世界圖景」這個概念,他說:「直覺的作用在不斷被削弱,想像的作用不斷提升。直接的感官體驗和印象本是科學活動的本源,如今卻和世界圖景完全脫離,在世界圖景的形成過程中,視覺、聽覺和觸覺不再發揮作用。」

我們也許無法想像「想像」是如何進行的。即使打開所有的窗戶,我們也只能瞥見真實世界的一隅。威基諾浦說,我相信,對於普朗克來說,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我們有必要、也有責任去描繪它,我們會從中收穫快樂。我們不要回答「什麼是人類」,或者「什麼是真實」和「什麼是正確」等更複雜的問題。但是,我們的窗戶是多元的,我們肯定不會陷入唯我主義者的絕望。我堅信,無論有沒有人關注,蘋果樹都會生長,都會開花結果。我相信我們都會種出蘋果。一個穿黃裙子的女孩穿過庭院,人們可以從視覺、情慾、醫學、社會學等角度對她加以觀察和分析。她是一個由質量和能量組成的系統,隨著細胞的生長消亡而不斷成長,以她為主題,可以創作一幅荷蘭畫派的畫,也可以進行現代主義色彩和視覺分析,她的母語可能是荷蘭語,也可能是英語,可能學習工程學,可能屬於某個社會階層,但如論如何,她是不可替代的個體,她有不朽的靈魂。開普勒發現了光學特徵,而維米爾在《代爾夫特一景》中運用光影色彩加以證明,普魯斯特又從畫中一面黃色的牆入手,通過細緻入微的觀察,發現了真理、秩序和相似性,進而聯繫到宇宙中的所有時間,或者說所有可想像的時間。偉大的直覺,無論在任何領域,都可以在千差萬別、無限運動的宇宙中洞察事物的秩序和相似之處。不過,即使直覺失靈了,被別的東西替代了,我們也不會放棄探索。一所大學應該是一個宇宙的模型,既體現紛繁的秩序,也包容和鼓勵直覺的發展。各學院要共同構成一個人,一個不存在但可以想像的人。

一個匿名者向大學捐贈了亨利·摩爾95的一對大型雕塑。人們議論紛紛,說這個匿名捐贈人可能是馬修·克羅。一開始,這份禮物帶來了一些麻煩,推土機推平了本來要修草坪和庭院的地方。斯蒂芬妮和弗雷德麗卡去了雕塑的臨時安放處,威廉和瑪麗也一起去了。威廉兩歲,剛學會走路,不怎麼說話;瑪麗坐在摺疊嬰兒車上。他們從一棟大樓後面穿過庭院,走過建築木板,來到沼地邊一個高低不平的露台。雕塑的後面是一道彎彎曲曲的牆,還有一段台階,台階上長著石楠和棉草。

雕塑是一男一女。女的身形龐大,底座很寬,腳踝和手腕雕得細緻巧妙,好像坐在台階上。她的重心在脊柱末梢,包裹在臀部和骨盆裡面。她的腦袋不大,眼睛圓圓的,像一個瞪著眼睛的健壯娃娃,或是坐著一動不動在巢里孵卵的鳥兒。她的衣服的褶層鋪展在膝蓋中間,雖然是石頭刻的,卻異常精緻,就像沙灘上潮水退去之後留下的痕迹。男性雕塑在她身後筆直地站著,像一顆棋子,身體部分由平衡立方體組成,看起來像護胸甲和方形盾。他的腦袋上有幾道裂縫,頭仰著,張開的嘴或分開的頭冠對著天空,就像一隻警覺的帶羽冠的鳥兒,或者和鳥同祖的爬行動物。

威廉手腳並用,在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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