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兩個男人

夏天,朋友們大多不在劍橋,有的去斯特拉特福,還有的去了奧克尼、貝辛斯托克、雅典、都柏林、拜律特和佩皮尼昂等地。拉斐爾經常待在圖書館,他聽說她為了讀但丁而去學義大利語,對此表示讚許,還時不時地邀請她去喝茶,每次都讓她感到不同程度的熱情。她不覺得自己的義大利語有什麼進步,但也不認為這是愚蠢的事情,或絕對沒有希望。拉斐爾讓她讀的東西,她都讀了。他還問起她研究普魯斯特的進展。有一天,奈傑爾·瑞佛突然出現,說要帶她到鄉下兜風,讓她十分驚訝。

「我還得學習呢。」

「今天天氣很好。我弄了輛新車。我們去找個地方喝茶吧。去哪裡都行。」

她同意了,因為她也想到離開劍橋,她想擺脫這裡的條條框框,想暫時放下那些事。他的車是一輛敞篷黑色跑車,弗雷德麗卡坐在他旁邊,迎著風,沒有看著他。他的手操縱著變速桿,兩條腿來回交替,踩油門、剎車或離合器,毫不猶豫。他轉彎又快又急,讓她很害怕,不得不用一隻手專門保持平衡。他沒有表示歉意。他們沒去格蘭切斯特,那裡肯定人滿為患,而是去了伊利大教堂,在遮陰的地方喝了茶。他先是客套地問了她在劍橋的情況和她的假期計畫。過了一會兒,弗雷德麗卡問他為什麼請她喝茶。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有思想的女生,她不只關心漂亮的衣服,不只會俘虜周圍的男生。弗雷德麗卡覺得他的興趣不在於聊天,而全在她這個人的身上,所以,她既用不著去總結,也不想回應。他介紹了自己的一些情況。他的父親曾經是正規軍的上校,現在已經去世了。母親住在赫里福德。他還有兩個姐妹。他在英格蘭西南部繼承了一座莊園,始建於都鐸時期,現已列入英國文物保護名錄。他詳細描述了古宅的門廳、客廳、旋轉樓梯、長廊、奶牛場、花園、藥草園和果園,列舉了品種各異的蘋果和李子。「還有一條護城河,」他說,「非常棒,河裡沒有水,只有綠色的軟泥和陳舊的土塊。我專門觀察過。」弗雷德麗卡心想那可能是縮小版的羅伊斯頓莊園,藏著世世代代不為外人所知的生活史。馬廄也要花大工夫收拾,奈傑爾說,但現在很乾凈。你會騎馬嗎?不會,弗雷德麗卡說,沒有機會學。奈傑爾說,如果她有機會學的話,他相信她會騎得很好。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一點也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她注意到,他的臉比例不是很好,黝黑的下頜略顯粗獷,手腳麻利,目光閃爍,有風吹草動,他似乎都能觀察到。

他們在伊利大教堂轉了轉,他表現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性格特點。後來,弗雷德麗卡覺得「意想不到」這個詞很不妥當,她幾乎對他一無所知,哪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呢?參觀的時候,他非常注意觀察細節,把活動座板翻過來,又看又摸。看到教堂里有雕刻著女人打狐狸的畫面,他笑出了聲,對著木雕的叼著一隻老鼠的貓頭鷹,他評論說雖然木頭死氣沉沉,但畫面生機勃勃。他的手指划過因受刑而咆哮不止的惡魔,摸著飽滿的橡子,但並不對作品的歷史意義和美學價值發表評論,只是一邊觀察,一邊享受感官的快樂。弗雷德麗卡似乎看到亞歷山大·韋德伯恩的手指划過羅丹雕塑《達那俄斯的女兒們》的肩膀和臀部。她可不會這樣撫摸木頭和石頭,她的感官享受只限於某些文字,比如「飽滿」和「咆哮」這樣的辭彙。奈傑爾說:「看這個,這個不錯吧?」其實,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他的手指早已得出了答案,就像中世紀的藝術家們一樣,知道人陷於悲痛時嘴唇和喉嚨所具有的吸引力。

他帶她去電影劇院看《七武士》,那是沒有刪減的版本。弗雷德麗卡拿出在劍橋學習的勁頭,尋找敘事結構、貫穿的主題和寓意的表現形式。奈傑爾安靜地坐著,一心一意地看電影。過了一會兒,弗雷德麗卡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發現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沒有壓制這種感覺。她開始相信電影里的故事,對於電影里的人物,她感同身受,能夠領會他們的恐懼、希望和愛恨。她很久不曾如此了,這種感覺要回溯到小時候看《俠盜羅賓漢》《大衛·科波菲爾》《紅鐵手騎士》和《艾凡赫》的時候。或許有人像她一樣,在某一瞬間願意暫且相信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而為了將這樣的瞬間無限延長,才致力於研究文學。電影結束之後,奈傑爾談論起電影,他的回憶分毫不差,好像那些人不是為敘事框架安排的演員,不是膠片在屏幕上的投影,而是真正的戰士。「千鈞一髮啊,」他說,「可是,你又能清楚地看見告密者的馬嚼子,在那麼緊張的時刻還出現這一幕,真是太有趣了……看得出來,他隨便謀害什麼人,也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弗雷德麗卡還沉浸在自己的詩學信念中,恍恍惚惚,但清楚地感受到了在研究中喪失的純真。她覺得他的話說得再恰當不過了,直截了當,明辨是非,充滿熱情。

他還帶她去劍橋外面吃晚餐,那個餐廳她聽說過卻沒去過。他點菜的時候乾脆利落,好像對菜肴如數家珍,在觀察教堂里的木雕老鼠和介紹他家園子里的果樹的時候,他的神態也是這樣。「我幫你點吧,」他說,「我熟悉菜單。」他給弗雷德麗卡點了煙熏鱒魚慕斯、牛排千層酥和蘋果薄餅,這些都是她自己不會點的。她細細品味著這些佳肴,記在心裡。

他講到有一次去尼羅河的發源地,同行的五個人都是他同一個兵團的戰友。他不擅長講故事,故事說完了,弗雷德麗卡對他那些同伴的印象還很模糊,好像有一個礙事的渾蛋、一個十足正派的傢伙、一個冥頑不靈的魔鬼和一個受虐狂兼工作狂,但對於組裝和拆卸摺疊船的種種細節,她實在聽不懂也記不住。她無法通過他的敘述感受到白色的沙漠和黑暗的植被上方乾淨明亮的天空。「星星離你很近,你看得很清楚,實實在在,就在那兒。」奈傑爾說。她也不明白胸腔爆裂、身體脫水和雙腿沉重是什麼感受,以及經過漫長的激烈攀登後,精疲力盡的身體鬆弛下來時奔涌而來的那種幸福感。他說:「那個地方挺好,真的挺好,我自己心裡很清楚。」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理,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真理。在陌生世界為生存而奮鬥是老掉牙的故事,但她很喜歡聽他講。但他講到學生時代的事,她就不那麼喜歡了。他說有一個愚蠢的傢伙穿著和舉止都有些粗鄙,他們一伙人為了處罰他,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夜裡,把他關在手球場,關了一整個晚上。「這可不怎麼善良。」弗雷德麗卡說。「是的,現在回想起來,我也覺得不好,」奈傑爾·瑞佛說,「那時就覺得很好玩,聽著他不停怒吼,大聲呼救,我告訴你啊,簡直太好玩了。」說完,他頭往後一仰,一個人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天黑了,他還沒把她送回紐納姆。出於好奇和習慣,也作為回報,她把臉湊近他。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就像摸那個咆哮的惡魔一樣,又用溫暖乾燥的嘴唇親了一下她的鼻樑和顴骨。「現在還不行。」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讓人感覺不容置疑,她不知道這裡頭有什麼說法,但幾乎斷定那是無關緊要的。

她下一次去拉斐爾家裡喝茶的時候,文森特·霍奇基斯也在。他經常在那兒,通常是她一去他就離開。那場災難似的《酒神》演出後,她和他說過話,但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她是誰,是否還記得在聖瑪麗海灘第一次見面共享午餐的情景,那天陽光燦爛,但人們都離得比較遠。今天,他突然和她說話,顯然他知道她是誰,也記得兩人以前見過面。

「希望在北約克郡的就職典禮上能見到你,」他說,「克羅說,他希望亞歷山大的劇組成員能重聚一次。場面應該相當愉快。我這次來,就是想說服拉斐爾也去,可以改變一下大學教師的形象。大家很樂意結識這位會說多種語言的詩人,況且,這位詩人也不是刻薄的美學家。但是,我覺得我說不動他。一直以來,不管是什麼理由,讓拉斐爾離開劍橋這可愛的校園,都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沒有這回事,」拉斐爾說,「我並不是那麼留戀這個地方。我認為,人不應該太在意身邊的環境。」

「那就走吧。到北方去一趟,看看你的想像力遭遇鋼筋混凝土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那裡還有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禮堂,非常漂亮。去吧。去那裡的沼澤地,舒展一下你的四肢吧。你會馬上感覺精力充沛。對吧,弗雷德麗卡?」

「哦,是的,的確……」

「我很想去,真的。」

「但你還是不會去的,對吧?」霍奇基斯很尖刻地說,「到最後時刻,你肯定有理由不來……」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弗雷德麗卡感受到他們在較勁,那是意志力的較量,但不明白意志力的來源和形式。她耐心地等著。

「你和克羅肯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那當然好。」

「那就好。」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脅迫的味道。霍奇基斯對弗雷德麗卡說:「我就指望你了。」但他沒明說是指望她說服拉斐爾,還是指望她參加就職典禮。

他走後,拉斐爾坐立不安。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問了弗雷德麗卡一些關於北方的問題,但似乎不怎麼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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