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酒神

「欺世盜名之人,」弗雷德麗卡對著鏡子說,「不要怪罪於無辜的大自然,她和她的子民永遠不會仗著自身的豐裕而放縱無度。」她做出威嚇的表情,但少了一點憤怒。五月周期間,花園劇《酒神》將在聖邁克爾與諸天使學院上演,她要扮演女主角,導演哈維·奧根是一名來自美國的研究生。他被劍橋的魅力深深吸引,決心要引領劍橋的潮流和風雲變幻,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他的足跡。他參加過拉斐爾·費伯的詩歌晚會,相比其他常客,他每次朗誦的詩都具有強烈的技術色彩。他經常因為使用長長的評論性辭彙而招致嘲笑。「我想像不出任何畫面。」這是艾倫、休·平克以及弗雷德麗卡三個人的口頭禪。他們沒有意識到,這種尷尬並非毫無意義,通常意味著一個嚴重的問題。有些人覺得他「不真誠」,因為他的主題都是人們認為他並不了解或者沒有第一手經歷的事物,比如戈壁灘、克利伯帆船賽和老鼠繁育等。他戴著眼鏡,脖子又短又粗,身高還不足以優雅地支撐他的肌肉。

然而,酒神的扮演者卻有種近乎野蠻和奢侈的美。弗雷德麗卡從沒見過誰的身上和頭髮上有這麼多種顏色。皮膚是橄欖黃的,頭髮烏黑閃亮,像烏鴉一樣,如果他還記得台詞的話,在戲中,他要把弗雷德麗卡純潔、空靈的歌聲所陪伴的黑夜比喻為烏鴉。他雙唇鮮紅。弗雷德麗卡斷定,在看到哈羅德·曼徹斯特之前,她肯定不知道不塗口紅或唇釉的嘴唇可以紅成這樣。他的嘴型是東方人的嘴型,他的鼻子是希臘人的鼻子,而他的頭髮按現在的標準來看也是很長的。他的臉頰紅彤彤,害羞的時候,深邃的顴骨兩側都會變得深紅。他讀法律,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他也參加學院的長曲棍球隊和網球隊。

可惜的是,這位酒神記不住台詞。

不過,哈維·奧根並不介意,因為他可以借這個機會炫耀他的英美兩種口音,他可以現場背誦這些不朽的經典台詞:

大自然奉獻了她的豐裕

用她慷慨和不求回報的雙手

讓世界充滿芳香、果實和動物

她賦予大海難以計數的魚卵

只是為了取悅和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嗎?

哈維說起話來像一個熱衷於感官享受的學者,而哈羅德·曼徹斯特則像一個拘謹的六年級中學生,他只知道自己的身材有巴洛克風格的美,而不知道語言有驚人的多樣性。扮演守護神的艾倫·梅爾維爾的口音切換最為漂亮,一會兒是吉爾吉特嗓音的神,一會兒是蘇格蘭偽牧羊人,然後又變成最終政變的軍事組織者。弗雷德麗卡沒有和艾倫同台的戲,排練的時候,她都是跟哈維和哈羅德一起。哈羅德扮演一個精神分裂的魔鬼,無論是聲音還是長相,都很「傳神」。她並不在意他怎麼樣,因為她一門心思都在等著看拉斐爾。傍晚時分,他會拖著他的長袍到花園裡來散步,和朋友們聊天。

這部戲一共演了三個晚上,都算不上成功。弗雷德麗卡的服裝效果不好,跟設計草圖有點偏差,不像設計的那麼漂亮。本該是一件詹姆士時期假面舞會風格的服裝,在舞台上看起來卻像是20世紀40年代的兒童派對禮服,材質是下垂的天藍色人造絲,圓形下擺裝飾了一圈花,腰部和領子縫了耷拉的粉白色人造絲玫瑰花。弗雷德麗卡只好背台詞,她不僅背自己的台詞,哈羅德·曼徹斯特的台詞她也要背,她先背出來,好讓哈羅德跟著念。

最後一晚,這一幕剛好是弗雷德麗卡在漆黑的樹林里迷了路,她緩慢而又恐慌地從觀眾席與舞台之間溫暖的夜色中穿過。觀眾席的前兩三排都是她的朋友、情人或熟人。令她沒想到的是,除了托尼、歐文、馬里烏斯和休,他們的旁邊還坐著醫學院的馬丁、業餘劇團的科林以及幾個英語教師朋友,她後來發現這群人就是一個小圈子。後面坐著可愛的弗雷迪和他來自上層階級的朋友,以及埃德蒙·威爾基和卡羅琳,他們笑得很開心。在他們後面,拉斐爾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正襟危坐,當然這肯定是個巧合。她的聲音在顫抖。她每背完一個段落的台詞,他們都要鼓掌,然後竊竊私語。她背到「不被污染的貞潔」時,觀眾席中爆發出了一陣男人的笑聲。

大家都覺得,到了這個時候,酒神應該能記住自己的台詞了。弗雷德麗卡深表懷疑。他的記性真差,她不曉得他怎麼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夠獲得學位。在表演的前一天晚上,他因為醉駕被逮捕了,而且據說他以每小時100英里的速度在國王大街上狂飆,衝上了人行道,撞扁了兩輛自行車。這件事似乎把酒神嚇壞了,演出的時候,他時不時地傻笑,越發依賴弗雷德麗卡的提示。這該死的戲已經變味了,她非常生氣,趁著女主角做著白日夢,她也浮想聯翩,這已經變成了一部關於人格分裂和自言自語的現代精神分裂劇。她小聲提示完他的台詞,然後接著說自己的台詞。於是,台下男人的笑聲越發肆無忌憚,然後,所有觀眾都笑得前仰後合。看見哈維·奧根笑得那麼瘋狂,甚至用手捂住了臉,帥氣的弗雷迪一臉嗤之以鼻,他身旁一位膚色黝黑的陌生男子看上去一臉困惑。再後面是仰頭大笑的拉斐爾,她從未見他這樣笑過。她的確想過為了提高演出效果,將這個善良貞潔的角色演得誇張一些,這樣可以逗大家開心,但她最終決定不這樣做,因為她要忠於號稱「基督學院夫人」的約翰·彌爾頓,他寫這樣一部韻律不整齊的史詩,是為了規勸人們培養其他的美德。她生氣地瞪著那群嘲笑她的人,那群搗亂分子,她的集體敵人。她很好奇究竟是誰叫他們來的。答案就是:托尼·沃森,那個騙子記者,她的騙子朋友,是他將她扔向了這群獅子。難道是艾倫跟他說這齣戲會有多好笑?她絕不相信他叫他們來是為了表示對她的支持和欣賞。「我要殺了他。」她心想。不過,她還是低聲背著酒神的台詞,讓他跟著,與此同時,她強忍著憤慨,把自己的台詞說得響亮而哀傷。謝幕又長又吵,人們把鮮花扔向弗雷德麗卡。她怒視著沃森,把花撿了起來。

接下來的慶功派對出乎意料地來了很多觀眾。

哈維、埃德蒙·威爾基和文森特·霍奇基斯聊得不亦樂乎。

「勇敢的女孩。」威爾基說。

「亂套了。」哈維說。

「你應該演塞斯。」霍奇基斯說,「演那個角色吃力不討好。」

「我認為,」弗雷德麗卡說,「貞潔,是人的德行,這就是這部戲的主旨。」

「德行。」

「你知道嗎,」威爾基說,「文森特·霍奇基斯馬上要加入你的圈子。」

「我的圈子?」

「我已經應邀擔任北約克郡的哲學教授。我喜歡做跨學科研究。」

「我也要去。」威爾基說,「他們答應提供我一間實驗室和一些經費,讓我開展腦結構和感知研究。我喜歡那個地方。空氣很好。9月份入職。」

拉斐爾默默地走到弗雷德麗卡的身後。他的聲音第一次聽起來這麼溫暖、親切。

「我非常欽佩你堅持演下去的勇氣。你的勇氣令人震撼。換作我,在那麼難堪的情況下,肯定會落荒而逃。我絕對不敢站在台上接著演。」

「不然還能怎樣?不過,我看到你笑了。」

「真的太滑稽了,抱歉。我完全理解你,確實讓人難堪。你是個勇敢的女人。」

「我是個憤怒的女人。都是我朋友搞的鬼。」

「什麼?搞什麼鬼?我不懂。」

她不想讓他懂。

「沒事。就是一個惡作劇。」

弗雷迪的朋友們說這是一部尷尬的喜劇,弗雷德麗卡是台上的開心果,情節有點傻,確實需要演員來活躍氣氛。弗雷迪把弗雷德麗卡介紹給了那位皮膚黝黑的年輕人。

「奈傑爾·瑞佛,我的老同學,專門來過五月周。我收到通知說你希望我們來支持你,所以,我把他也帶來給你加油。」

「我很喜歡。」奈傑爾說。

「你收到通知?」弗雷德麗卡反問,「我沒寫過什麼通知啊。」

「不是你寫的,但我以為……」

「是托尼·沃森的惡作劇。」

「我很喜歡你跟曼徹斯特的合作。」奈傑爾說。其實,他並沒有認真聽。「清醒的時候,他是個很厲害的車手,但演戲體現不出他的優點。」

「他的長相非常符合角色要求,」弗雷德麗卡說,「帥得太奢侈。」

「帥得太奢侈。」奈傑爾回味著這個說法,「你真的這樣想嗎?」

「是的。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他確實非常帥。」

「你喜歡什麼類型?」

弗雷德麗卡環顧一周,她看看弗雷迪、威爾基、休、馬里烏斯、托尼和艾倫,拉斐爾正在和安·劉易斯認真地聊著天。她又回頭看著提問的這個人。

「遇到就知道了。我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他也很喜歡這個詞,「你總該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吧?」

「有誰不知道嗎?」她有點醉了。

「有時候會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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