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名字

1955年冬天連同來年的春天都是蕭瑟的。普羅旺斯也是如此,花朵萎靡,薰衣草稀稀拉拉,葡萄樹紛紛枯死。斯蒂芬妮的身體又沉重了,她騎車的速度更慢了。去醫院的路上,她的腦袋裡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時代、體重、方法、預防措施、維生素、血液樣本、威廉的飲食安排、酵母、給母親聯盟準備的小蛋糕,等等。習俗和嚴寒,嚴寒與習俗。她又要為聖誕節做準備了,馬庫斯的多面體模型、放在柜子里的玻璃杯都需要清潔。弗雷德麗卡從劍橋回來,大談戲劇傑作、人文主義和人民群眾。她的語速飛快,聲音又尖,斯蒂芬妮覺得,她是想讓她自己相信,這些東西在冰冷的北方都是真實存在的。她還常把「拉斐爾說……」掛在嘴邊。斯蒂芬妮努力回憶、傾聽,試圖產生共鳴,卻只感到身上發冷,似乎她、她的房子、鮮艷的花朵、暖烘烘的烘焙,還有抱怨和責任,這些全是弗雷德麗卡所害怕的。對於弗雷德麗卡提出的文學問題,她沒有全部回答。

馬庫斯倒是令人歡欣鼓舞。他回到里思布萊斯福德學校,學習數學、生物、化學,不再跟從前那樣研究人類問題了。他還會去見羅斯先生,她根本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什麼。他也經常見傑奎琳和魯茜,偶爾還有其他的年輕基督徒。他會向比爾彙報每個星期的考試成績,成績都很好,而面對比爾,他再也不會發抖,但斯蒂芬妮有時覺得,他也太過畢恭畢敬,令人覺得難過。他在練習做個正常的人。他會跟人家聊聊天氣和公車服務等,有時也會批評學校擴建游泳池的計畫,不過,說到這些東西,他還是那麼畢恭畢敬,跟向比爾做彙報的時候如出一轍。他問斯蒂芬妮想要兒子還是女兒,又問會給這個孩子起什麼名字。斯蒂芬妮只想過男孩,她和丹尼爾一致同意兒子叫「喬納森」。他們還沒想好如果是個女孩該叫什麼。斯蒂芬妮喜歡古典一些的名字,比如卡米拉、安東尼婭和勞拉之類的,可是丹尼爾不喜歡。有一次,他們都覺得如果女兒叫「雷切爾」也不錯。預產期是情人節當天。弗雷德麗卡說「瓦倫丁」這個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奧頓太太卻覺得這個名字裡面的事太多。弗雷德麗卡問她自己叫什麼,奧頓太太說自己叫伊妮德。斯蒂芬妮坐在那兒織毛衣,一邊琢磨起姓名來。「伊妮德」讓她聯想到酒吧里的女招待和愛德華時代的小資產階級,特別是丁尼生筆下亞瑟王時代的美人伊妮德,她是騎士傑勒德的妻子,威爾士人。這個詞其實挺美的,但要是作為名字,卻總是給人不那麼美的聯想。比如,人們聽到這個名字,可能想起一個餅乾罐子,上面覆了一層貝殼,或者來自斯卡伯勒、布賴頓和蘭德諾等地的紀念品。

布盧姆茨伯里的公寓也將迎來一個新生兒,也在討論給小孩取什麼名字。討論的焦點是「薩斯基亞」這個名字,埃莉諾想給孩子叫這個名字。「我希望她開開心心的,成為一個大人物,既像一隻心滿意足的貓那樣快樂,也像倫勃朗的妻子薩斯基亞那樣出名。」托馬斯覺得女孩叫這種名字有點怪異,在學校也會惹人議論。埃莉諾說可以在名字里加上簡、瑪麗或者安妮。她問亞歷山大的全名是什麼。他說是亞歷山大·邁爾斯·邁克爾,然後,他習慣性地補充說自己的名字有軍事含義,可以追溯到大天使邁克爾。托馬斯更喜歡馬克或是大衛這樣的名字。埃莉諾想找一個跟薩斯基亞相當的男性形象,但不能出自喬吉特·海爾的筆下或《福塞特世家》92。也可以叫傑勒德,亞歷山大說。他曾經認識一個叫作傑勒德·威基諾浦的荷蘭人。這個名字讓托馬斯想起布里格迪爾·傑勒德,他反覆強調自己喜歡這個平淡無奇的名字。「馬克、西蒙和大衛都不行,有那麼多人叫大衛。」埃莉諾說。「這樣一來,這個大衛就更像是自己家的孩子,」托馬斯說,「說到薩斯基亞,人家總是想到倫勃朗。」

1956年1月12日早上六點,埃莉諾的兒子在大學學院醫院降生。當時埃莉諾沒費什麼勁。托馬斯在醫院,卻不在病房裡。亞歷山大則留在家裡照看克里斯、喬納森和莉齊,至少得陪著他們吃完早餐,然後才會有保姆來接手。他系著圍裙,端上酸奶、什錦麥片和水果,覺得自己就像個不靠譜的保姆。「小寶貝出生啦,」他告訴他們仨,「是個男孩,分量挺重的。母子平安。」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問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亞歷山大說自己也不知道。莉齊爬上他的膝蓋,像連珠炮似的問了一連串問題。小寶貝會睡在哪裡?他會不會很吵?他會想要她的寶寶水杯嗎?亞歷山大說他覺得小寶貝不會很吵的。同一時間,托馬斯回來了,保姆也按響了門鈴,這是個好機會,他這就可以躲到廣播公司去。托馬斯告訴他,埃莉諾說想見他。亞歷山大說再等等,等她恢複了他再去。他打算過一兩天,和托馬斯一起去,或是帶上喬納森和克里斯,捧著一大束鮮花去看她。

那天下午,他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當時他正在和馬丁娜·薩瑟蘭交談。薩瑟蘭是一位令人生畏的女同事,她曾經在牛津大學的課程會考中獲得第一名。她思維敏銳,有張雕塑般的臉,作為製片人,還創下過令人難以逾越的紀錄。她以善於折磨下屬著稱,對同級別的同事也態度冷淡。他既對她感興趣,又害怕她。他接起電話。

「我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

「亞歷山大,我是埃莉諾。我想和你說說話。」

「我很高興你們母子平安。」

「我好不容易弄到一台電話,想跟你聊一聊。你來看看他吧。」

「我肯定會去。我打算和托馬斯一起去。明天晚上怎麼樣?要是你感覺還行的話,今天也可以。」

那邊沉默了一陣子。

「亞歷山大,你不能現在就來嗎?一個人來。我要你來看看他。」

「他長得怎麼樣?」亞歷山大故意不接她的話茬。

「好極了,很好看。誰也不像,是個完美的個體。」她接著說,「他太好看了,我都哭了。」

「我盡量吧。我這兒現在有人。」

「啊,對不起。來吧。你會來的,對吧?」

「當然會。」

「是我的房東太太打來的,」他向馬丁娜·薩瑟蘭解釋說,「她剛生了個孩子,非常興奮。」

「真有趣。」馬丁娜冷冷地說,「說回正題,你不覺得這個劇本太晦澀了嗎?一大堆哲學家的名字,一個接一個的,單調又無聊……」

「有空一起吃頓晚餐嗎?」亞歷山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問,「明天怎麼樣?去慶祝一下我完成了……嗯……差不多完成了這個劇本。」

「好吧,樂意奉陪。」

因此,在孩子出生當天,他就去看他了。他非常不安。電話里,埃莉諾的聲音都變了,好像是緊張過度,又興奮過頭。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撇下托馬斯和孩子們,一個人先來了。他買了一大捧花,包在嘩啦作響的玻璃紙里,裡面有各種春天的花,水仙像捲起的雨傘,鳶尾又尖又長,鬱金香花苞外面裹著綠色的花瓣,胖墩墩的,花瓣邊鑲著一圈橘紅色。他對嬰兒一無所知,他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唯一認識的嬰兒就是不幸的托馬斯·帕里。帕里完全有理由拒絕亞歷山大。他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樣。病房不大,但很明亮,裡面住著四個女人。他走進病房。埃莉諾穿著一件碎花睡袍,頭髮沒什麼光澤,面上雖有倦色,卻掩不住煥發的光彩。她抬起臉接受親吻。她身上有一股奶味,餿了的奶味。他把花送給她,連同一大盒薄荷巧克力。她叫他看那張小小的嬰兒床,嬰兒床豎著金屬架,金屬架掛著床篷。床上有一個嬰兒,被裹在法蘭絨毯里,束得緊緊的,像支鉛筆。他噘著嘴巴,眼皮皺巴巴,皮膚通紅,長了濕疹,頭上長著金色的頭髮,但頭髮不多。

埃莉諾俯身把他抱起來。

「抱抱他。來,抱抱他。」

「別,別。」

「嬰兒的適應力都很強的。」

「我害怕。」

「我想看你抱著他。」她很緊張,又很堅定。

「別,不行。我真的不行。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還是你抱著比較好。」

「看看,他睜開眼睛了。他是不是很可愛?」

亞歷山大注意到,這個孩子的腦袋又長又尖,額頭寬闊。他的眼睛是深色的,但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顏色。他連骨頭都還沒有定型。他是不是在分娩的時候被擠扁了?他的嘴角向下垂著。他小得可憐。什麼都能對他造成傷害。他幾乎沒有存在感。亞歷山大伸出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孩子軟軟、涼涼的臉頰。

「埃莉諾,我們坦率一點吧。你是不是想說,這就是我的兒子?」

這種問題不能讓人聽見,他說得很輕。因此,埃莉諾回答的聲音也很輕。

「說實話,不好說。」她吸了一口氣,笑了起來。她俯身看了看那個孩子,然後湊到亞歷山大耳邊說:「我一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會……但現在我說不准他的父親是誰……我以為看到他就可以認出來是誰的。我本來以為是個女兒,以為是我的薩斯基亞。」

「我覺得,他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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