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成長

威廉在一天天長大,長高,樣子也在不斷變化。一切似乎發生在眨眼之間,但又似乎極其緩慢,慢到他可以從容地看完一隻毛毛蟲的蛻變。曾經蜷曲柔弱的小手指變得筆直有力,能抓起最小的麵包屑。曾經亂踢亂蹬的腿變得藕節般圓潤,隨著不斷運動,還長出了肌肉。威廉的脊柱漸漸延展,斯蒂芬妮都看在眼裡。他坐在地上,手裡拿著玩具木柱和一個藍色燒杯,使勁敲打地面。他曾經挺著小肚子,在地上趴了幾個星期,後來有一天,他搖搖晃晃地用皮膚柔軟的膝蓋和雙手把身體撐了起來,就像威廉·布萊克91畫的《尼布甲尼撒二世》。他飛快地向後退,奔著一個煤筐而去,結果撞上了房間另一頭的書架。他站起來以後,手總是搖晃著,膝蓋也伸不直,只能慢悠悠地在房間里打轉。他握著小拳頭,抬起胖乎乎的腳,再重重落下,從房間的牆邊走向椅子,然後再走回去。斯蒂芬妮覺得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些片段,這些成長和時間的印記,但是,隨著威廉繼續向外探索,她也就都忘卻了。

威廉似乎很愛皺眉,他的頭沒有身體長得那麼快,平坦的額頭上總有不同的紋路出現。他專註時就會皺眉,有時,他想用食指和中指抓住一個黃色的塑料圓盤,這時額頭就出現皺紋。這時候,他很像丹尼爾,父子倆都長著烏黑的眉毛、大大的黑眼睛和根根分明的睫毛,皺起眉來也是一模一樣。他發脾氣大喊大叫之前也會皺眉,不僅兩條眉毛擠成一團,還會噘嘴,尤其是皮膚的顏色會出現極其精彩的變化,從光滑的奶油色變為玫瑰紅,再到深紅色,最後變成紫羅蘭色。這時,他很像比爾,像比爾難過、懊惱和極度憤怒時的樣子。那些顏色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威廉的那張小臉會恢複本來的樣子,誰也不像了。有時,他也會像人家在學習和思考的時候那樣皺眉,只是鼻子以上的皮膚稍微皺起來一下,不特別注意就看不見。他坐在斯蒂芬妮的膝上,看著她的臉,用手指摸著她的臉頰。一開始,他只會戳媽媽明亮的眼睛或者抓她的嘴角,像是要看看母子倆之間有多少距離,後來,他很快就學會了撫摸母親的臉頰,把玩她的頭髮,而且很熟練。斯蒂芬妮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特別是威廉像思想者皺眉的樣子。四目相對的時候,她在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隱隱約約的,像一輪慈愛的月亮。她已經成為孩子的一部分了嗎?他的肉是她的肉,但他的樣子不是她的樣子。

威廉開始學說話。他調動舌頭和嘴巴,用稚嫩的嗓音發出了幾個基本的聲音,巴、嘎、搭、媽、趴、它,接著比較固定的組合,巴嘎巴嘎、啊巴巴巴、趴媽它媽噶,接著把這些組合拆開重新組合,阿巴咯搭巴。一天清晨,斯蒂芬妮聽到他在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冗長複雜,語氣像疑問句,也像是肯定句,像是在講課,又像是在佈道,一連串聲音,高高低低,抑揚頓挫。她想到了自己,對於那些背得不那麼熟的詩歌,每次想起來,腦子裡首先出現的不是名詞,一般人會先想到名詞,她自己卻先記得句法和節奏,然後想起連詞、介詞和動詞,最後才想起名詞或者主動詞。既然他能說句子,他接著就能學名詞。每次孩子哭了,她就會把他抱起來走到窗戶,或者抱到檯燈邊上,哄他說:「乖,你看,那是光,光。」威廉還小,說成了「瓜、瓜」。斯蒂芬妮也教了他「書」「貓」和「花」這些簡單的詞,他學會了之後就開始濫用,看到圖片和報紙就說「書」,看到動物就說是「貓」,把所有的蔬菜、樹和羽毛,甚至是他奶奶從衣服領子上伸出來的頭,都叫成「花」。他神氣活現地坐在媽媽的膝蓋上,看著圖片,喊著各種農場牲畜和叢林野獸的名字:牛、馬、狗、雞、(斑)馬、象、蛇、(長頸)鹿、(鯨)魚。威廉的嗓音是稚嫩的,但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詞語卻是不知道多少代人流傳過的。光。愛你。

斯蒂芬妮對正在成長的東西都特別在意。他們家房子後有一個小園子,園子里有兩塊桌布大小的草坪,中間有一條瀝青小道,還有兩根難看的水泥晾衣桿。威廉一歲那年,也就是1955年春天和夏天,斯蒂芬妮為了孩子著想,想在小園子里種滿鮮花、蔬菜和草藥,鮮花可以給他觀賞,蔬菜和草藥可以給他吃。她種了胡蘿蔔、蘿蔔、生菜,還有幾壟花生和黃豆。她揮舞鋤頭忙著播種的時候,威廉就坐在她身後的草地上,或在上面爬來爬去,時不時地抓起一把土往嘴裡塞。斯蒂芬妮看到就大喊:「不要,臟。」實際上,她滿腦子都在想,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棕色土壤怎麼這麼肥沃,將來肯定會長出茂密的綠葉和長長的毛莨根。威廉也會大喊「不要」,然後,媽媽為他擦嘴的時候,他還會委屈地一遍遍重複:「不要,臟。」

蘿蔔長勢不錯,有些簡直是瘋長,丹尼爾喝午茶的時候,蘿蔔就被拔起來做菜,有涼吃的,也有熱燒。胡蘿蔔就不行,被胡蘿蔔莖蠅弄死了不少,豌豆和黃豆也長得稀稀拉拉。斯蒂芬妮覺得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很難下決心除掉這些地里的小生命。更麻煩的是,她不知道怎麼間苗,不拔掉一部分,剩下的幼苗就長不好。

收成最好的要數旱金蓮。她把那些脊狀突起的圓種子種在盛著堆肥的木盤中,隨便放在廚房裡面。過了一段時間,盤中的種子發了芽,長出了雙層的傘狀嫩葉,葉子上有細紋。第一盤沒來得及間苗就長亂了,像一團糾纏的義大利面,然後就枯死了。第二盤打理得很好,幼苗茁壯成長。她把幼苗移栽到牆邊和晾衣桿底下,在旁邊插了木棍供它們攀爬。威廉搖搖晃晃地跟在她身後,嘴裡一邊念叨著「花」,一邊玩弄著記號筆和紙張。也有一些幼苗慘遭他的破壞,不過更多的倖存了下來。那年夏天,房子的後牆上爬滿了圓盤似的綠葉,綠葉中間抽出了纖長的花枝,然後,喇叭狀的花朵如流蘇般垂下,有深紅的,有橘色的,有紅褐色的,還有深鉻黃和米色的,黑色的花蕊引來了蝴蝶,蝴蝶輕輕顫動著,將花粉送進它們的口中。

斯蒂芬妮看著花早晨盛開,夜晚閉合成一個個三角形花苞,於是,她想起了傑克和魔豆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平凡又愛生氣的母親用一頭奶牛換了幾顆種子,這幾顆種子長成了神奇的豆莖「天梯」。

馬庫斯偶爾會來,有時候還帶上魯茜和傑奎琳一起,他帶來了一隻貓。傑奎琳說是在她學校外面的水溝里發現的,它被車撞了。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準備用仁慈的方式把它處理掉。傑奎琳一向善良的媽媽發現貓懷孕了,她說協會的想法是對的。傑奎琳帶著貓跑到醫院,想和馬庫斯見一面,但馬庫斯也不知道怎麼辦,告訴她可以去找斯蒂芬妮。貓痛苦得蜷縮成了一團,不斷地呻吟和吐口水。這是一隻虎斑貓,眼光很兇狠。「我不想養貓。」斯蒂芬妮一邊說著,一邊用威廉的藥棉和嬰兒沐浴液給貓清理皮毛,「丹尼爾也不會同意的。」「家裡有孩子就不能養貓,那東西很容易把人絆倒,會把我們的脖子摔斷。」坐在沙發椅上的奧頓太太說。

丹尼爾一進門就聽到了一聲哀嚎,他循著聲音,看見妻子跪在一個洗衣籃旁,籃子里有一隻貓,泡在血泊中,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團黑乎乎、生機盎然的肉球。斯蒂芬妮在一旁喊:「加油,快點,舔它。」貓垂下了黃色的眼睛,用鋒利的牙齒撕破了胎膜。小貓崽腦袋光禿禿,四肢還使不上力,輕聲叫著,往母親身邊蹭。母貓輕輕舔舐著自己的孩子,發出了低低的喵喵聲。

「斯蒂芬妮,非要這麼做嗎?」丹尼爾問。

「我不能看著它死。」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是在救小貓。」

「沒錯。」

「看見你對這些小東西那麼有愛心,我就愛上你了。」

「後來都死了。」

「我知道。」

「這次不一樣,這隻貓還有救。你看,它挺過來了。」

在母貓的呻吟和喵喵叫中,又有五隻小貓出生了,兩隻是黑色的,兩隻身上有斑紋,一隻白色帶斑紋,還有一隻純白色的出生最晚,看著還沒發育好,蹣跚著挪了幾下,發出了尖細的叫聲,幾分鐘後,它終於抬起還沾著血跡的嘴和看不到耳朵的小腦袋。它的兄弟姐妹都忙著吃奶,都拿尾巴對著它,後來,母貓給了它一個位子。小白貓粉紅色的眼睛緊閉,脖子歪向一邊,就像一隻耷拉的紙袋子。斯蒂芬妮突然感覺有些噁心,就求丹尼爾幫忙。丹尼爾拿報紙裹著小貓走了出去。斯蒂芬妮依舊坐在洗衣籃旁,雙眼亮晶晶。傑奎琳和馬庫斯站在她身後。傑奎琳說道:「看哪,還在呼吸呢。」要是放在從前,馬庫斯肯定也會感到噁心,但這次他說看到貓沒事他也很開心。

就像旱金蓮一樣,這幾隻貓在斯蒂芬妮的精心照料下茁壯成長。她拿著魚肉條和雞肉哄母貓吃,用一隻圓碟子裝溫牛奶給小貓崽餵食,一隻只地把小傢伙的頭按下去,鼻孔浸在牛奶里,小傢伙掙扎著抬起頭,打著噴嚏,然後舔了舔毛,貓就是這樣洗臉的。威廉算是長得快的,但小貓可以說是一天一個樣,剛出生時眼睛還睜不開,很快就變成了迷你河馬似的幼崽,後來,它們的耳朵和鬍鬚漸漸長出來,漸漸成形,腳上長出了硬幣大小的粉色肉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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