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讀詩會

她很意外地又收到了一封信。

親愛的波特小姐:

星期四晚上,我家裡將舉行一次小型聚會,一起閱讀和討論詩歌。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參加?我們將在八點半準時開始。

誠摯的,

拉斐爾·費伯

她本想去找休或者艾倫討論一下這個邀請,後來她決定不去了。她會去參加聚會。她不想被勸阻。星期四晚上八點半,她敲了拉斐爾·費伯的門,休來開門。休一看見她,臉就更紅了。

「我被邀請了。」弗雷德麗卡說得很乾脆。她的邀請函放在口袋裡,以防萬一。

「那就進來吧。」

她把外套脫下來放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上面已經放了一堆衣服。屋裡肯定有十五到二十個人,有人坐在椅子上,有人靠著書架蜷在地毯上,也有人客客氣氣地並排坐在沙發上。裡面只有一個女人,是一個她認識又好像不認識的研究生。這些年輕人很優雅,不像那種鬆鬆垮垮的人。弗雷德麗卡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房間里到處都是暹羅貓,杏仁狀的眼睛清澈,但似乎都躲著她。拉斐爾·費伯拿著一隻玻璃罐給客人倒冰鎮白葡萄酒。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樸素的銀色托盤,盤子上放著綠腳玻璃杯。照明光線主要來自天花板上的燈,色調憂鬱,刺眼。屋裡有一種奇怪的香味,弗雷德麗卡發現了三個白色瓷盤,盤子上放著圓形蛋糕,香味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蛋糕上覆蓋著一層白色糖霜,糖霜有裂痕。拉斐爾走過來,站在半坐半卧的年輕人中間歡迎弗雷德麗卡,指著一隻高扶手椅讓她坐。他給她倒了酒,又端上來一塊蛋糕,她咬了一口,感覺很爽口,味道很濃。「我媽媽和姐妹們經常會送蛋糕過來。我想,她們是覺得我在大學裡營養不良。」

這個夜晚並不輕鬆。那些年輕人紛紛朗誦他們寫的詩,一個寫了帕福斯的海葵,一個寫和情人分手的情景,一個寫在老年病房裡的保姆。隨後的討論比朗誦詩歌更加犀利、更加深刻,大家都對自己的批評能力非常自信,他們的詩歌里就缺乏這樣的激情。他們剖析著彼此詩中的意象,沒有人喜歡別人的隱喻,說那像是從傷口上揭敷料,在批評某個比喻不合適的時候,他們都是才華橫溢的。

弗雷德麗卡聽不懂休·平克的詩。他有點不高興地說:「小時候,我家裡有一張蛇皮,一張毒蛇的蛇蛻,這首詩寫的就是那張蛇皮。」

其實,那首詩的靈感,來自弗雷德麗卡皺巴巴的棕色透明長襪和那條蛇透明的蛇蛻之間的相似之處。但他沒有勇氣,或者說,也沒有那樣的低級趣味,所以他不會把「長襪」直接寫進詩里。他不是個聰明人,他不會給這首詩取名《她空空的長襪》。他注意到,她的襪子和蛇皮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很破、很舊,沒有生命氣息。他寫了蛇皮,但沒寫長襪,因此他的詩就失去了掛在人們嘴上的客觀對應物。作為補償,他引用了《仲夏夜之夢》14中的蛇皮和濟慈的《拉米亞》3,他提到了拉米亞變幻的銀色月亮、她的斑點和條紋。

他先是把光輝、色彩和光澤寫進去,然後又刪掉了,只剩下「褐色」「極度脆弱」和「遺留」等字眼。拉斐爾·費伯說,這首詩里對濟慈的引用過多,其實,那是詩中最接近性愛內容的詞語,平克不能這麼說,說實話,他也不甚明白。「是對童年的懷念嗎?」一個人問。「童年的快樂?怎麼可能?」另一個說。「主題是蛇,蛇是壞的。」「無關童年。」坐在費伯腳邊的一個聰明人說,「也許是手淫。」「不,不是。」休很激動。他的臉跟他的頭髮一樣紅。這是關於蛇的外延和內涵的討論,也就是所謂的「蛇意象」。休說,他所描寫的蛇是他自己的蛇,但那個聰明人說這就太天真了,這首詩下意識地寫出了手淫的意思。艾倫·梅爾維爾說這首詩講的是「缺失」。「你們可以說詩就是詩,也可以說詩都與性相關。這首詩寫的是對濟慈和莎士比亞的缺失,正因為如此,詩里引用了很多濟慈和莎士比亞的話,多到讓費伯博士擔心。這是一種觀點。」

「你贊同這種觀點嗎?」拉斐爾說。

這時,艾倫的變色龍特性又顯現了。「我不知道自己贊同什麼觀點。除非有觀點值得贊同。」

大家請求他朗誦自己的詩。他優雅地介紹了他的詩。

「這是一首關於鏡子的詩。關於鏡子的詩有很多。我這首詩的部分靈感來自費伯博士關於馬拉美和《愛羅狄亞德》6的精彩講座,費伯博士提到了《愛羅狄亞德》的鏡子,以及自戀。我這首詩用了兩個意象,一個是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18里的鏡子,另一個來自一本中國詩集,中國人都相信鏡子後面還有一個世界,鏡子也許有一天會被神秘的勇士、龍和大魚打破。我曾想用《花少年那喀索斯》作為這首詩的題目,後來覺得這個題目聽起來太美、太花哨、太神秘了。所以,我把這首詩命名為《自戀者》,我也不滿意這個名字,有點魯莽。我想把那喀索斯90的鏡子寫進詩里,但沒有在詩里說明。就是這樣。」

他多麼聰明啊,弗雷德麗卡心想。他先入為主,用權威、詳盡的描述,堵上了所有人的嘴,而休·平克就沒那麼聰明,沒有做到這一點。在他眼裡,他們都是披著狼皮的綿羊。

這首詩有一系列清晰的意象:有一間黑房間,窗帘拉開著,一面有框鏡子掛在衣柜上方,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夜空,窗戶玻璃上反射著燭光,然後,隨著鏡子變成水面,鏡子上的銀色斑點變成了一隻野獸身上的銀色斑點。野獸從水中升起,它的臉和昏暗的輪廓就從鏡子或者說水中冒出來。就是那一個個圓圈。野獸打破了平靜的水面,形成了奇怪的漣漪。這些漣漪以野獸的口鼻為中心。朗誦這首詩的時候,艾倫的蘇格蘭口音非常濃,像在講萬聖節的故事,正因為如此,拉斐爾·費伯才說,對於這首詩,哥特式傳統的功勞肯定和馬拉美一樣大,不過很難說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時,弗雷德麗卡聽到了她最擔心的那個聲音。她突然打斷了拉斐爾抑揚頓挫的評論。

「是約翰·鄧恩說的,《愛的成長》。」艾倫狡黠地笑了。「沒錯。你給我們講講吧。」

她在思考榕樹的時候,這首詩曾經在她腦海里蕩漾過,這首詩也蘊含著「根」的意象,既美麗又淫穢。「溫柔的愛情,就像樹枝上的花朵,愛情的根蘇醒了,發芽了。」「圓圈」是下一節的意象。弗雷德麗卡背出了這首詩。

如同在水中攪動,一個圓圈

會生出更多的圓圈,全被愛情所接受

就像許多星球,但只有一個天空

都是以你為中心的同心圓。

另一個人表達了反對意見,認為不可能從這首詩里找到所對應的內容。任何尚未發表、尚未成為權威的作品都會遭到這樣的反對意見。艾倫·梅爾維爾做出了標準的回應,他說人們可以去感受,可以去感覺,還沒有清晰認識的,正是我們要思考的。拉斐爾說,詩發表了再說吧。艾倫說,我還在寫。喝完咖啡後,拉斐爾朗誦了《呂貝克的鐘》的一部分。他跟艾倫·梅爾維爾一樣,事先說明了詩意,還在朗誦之前提供了足夠的信息來引導讀者的反應。他介紹了那個教堂的那座大鐘,也介紹了他的故鄉。詩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包括令人困惑的數字,比如貝爾森集中營的死亡人數、呂貝克的炸彈襲擊以及兩者之間的距離……也包括一些名字,主要是學者的名字,還有死者的未知名字。他引用了托馬斯·曼的一些描寫,包括《布登勃洛克家族》64對一個資產階級家族一間房間的描述,還有一句話是描寫阿德里安·萊韋屈恩讓人無法忍受的音樂。他還摘取了《浮士德》和《格林兄弟》里關於德國民間傳說和語言根源的思考,以及希特勒的演講片段。他沒有完整引用,而是拿來了一些不連貫的片段,因為這些東西本身就是不連貫的。他念了幾行短句,清晰洪亮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這一次,弗雷德麗卡注意到白色小石頭和麵包屑重複出現,因為這兩個意象都與「爐子」有關,讓她想起了格林童話《糖果屋》的故事。這是實物參照,而不是抽象重現。通過費伯的闡述,你可以在腦海中建構文明和殘暴、日常的生死以及語言的秩序和人類的禮儀,這些都是詩中所沒有的內容。讀第一遍的時候無法理解的東西,如今變得那麼深奧。還是在講缺失。私人的和公眾的缺失,動物的和人文的缺失,表達得如此婉約,還是沒有形成系統。又是一段沒聽過的旋律。

弗雷德麗卡既緊張而又害怕。她很自然地更喜歡休·平克寫蛇的那首詩,詩中大量引用了約翰·濟慈的意象,那就像小時候一堆沒有關聯的數字胡亂寫在草紙上,然後,「拿一支鉛筆,把從1到89的數字連起來,你就會看到約翰和蘇珊在海灘上或野餐時或在山洞裡看到的嚇人景象」。連起來就是一隻章魚、一頭公牛或者一隻巨大的蝙蝠。缺失的童年,戰爭的片段,一段恐怖的經歷,被炸毀的鐘樓上的一口變形的鐘。可能不在了,可能很醜陋,也可能很漂亮。年輕人抬起了他們的貓眼。他朗誦完了之後,直直地看著弗雷德麗卡,這是在公共場合,他就盯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