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是拉斐爾

在劍橋的第二年,弗雷德麗卡因為她的鳥類研究而出名,或者說臭名遠揚。這個想法起源於可愛的弗雷迪組織的一場聚會。聚會上,弗雷德麗卡與埃德蒙·威爾基聊到了用於做實驗的鴿子。也是在那時,她懂得了「分類學」這個概念,這個學習過程在她腦海里留下了清晰、深刻的印記,即使隨著時間推移,那次聚會上的臉龐和傢具已模糊成一團無法辨認的馬賽克,只令人記得那是一次聚會,但是,這個印記還是那麼鮮明。威爾基興緻勃勃地介紹了關於鳥類遷徙的一系列實驗。他說,人們普遍認為鳥類可以通過磁場辨別方向。但是,威爾基說鴿子和鴿子還是有區別的,而且個體差異很大,這時,弗雷德麗卡滿腦子都是這樣一幅畫面:一群一模一樣的鴿子,咕咕地叫著,朝同一方向飛去,它們長著不同的羽毛,飛行速度也有所不同。這些鴿子就像劍橋的學生,有的奢靡,有的不安,有的拘謹,有的聰明,有的裝腔作勢,有的善於操縱,有的躲藏在保護色的背後,它們想要一樣東西,也可能不止一樣。當時的大學生對所謂鳥類學都不當真,經常只當作一個玩笑,但是,對於對情慾計謀、騙子、變色龍和《幸運的吉姆》心知肚明的弗雷德麗卡而言,這就要另當別論。馬里烏斯·莫克濟蓋瑪為她的系列文章畫了一些插圖,而托尼和艾倫為表示友好,將這些文章和插圖發表在了他們的雜誌上。這些插圖是都是鋼筆畫,他畫鋼筆畫得心應手,但油畫水平則不那麼穩定。這是英國20世紀60年代諷刺畫流行之前的事情。弗雷德麗卡的分類學研究沒什麼好處,幸好沒有讓學校雜誌成為笑料,事實上,她明顯缺乏與讀者產生共鳴的意圖。很久之後,在慵懶的閑暇時光中重讀這些作品時,弗雷德麗卡才意識到,她本以為自己寫得飽含愛心,具有高尚的美學情懷和細緻的洞察力,結果這些文章卻被冷酷地解讀為「被掩蓋著的仇恨」。她沒有這個意思,但確實可能被人家這樣解讀。還有一個怪事,儘管在一定的意義上,她的鳥類學研究旨在對抗男人對酒吧和公共場所女人裸露的胸部和大腿進行分門別類,但是,直到連載快結束的時候,她才發現年輕的男人把女孩稱為「小鳥」。她把這一發現告訴馬里烏斯。他說:「我想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弗雷德麗卡實事求是地說,她之所以研究鳥類,是因為威爾基的鴿子。馬里烏斯說了句「原來如此」,然後粗粗兩筆畫了一撮油膩的頭髮。「我喜歡男人。」弗雷德麗卡說。「哦,看得出來。」馬里烏斯冷冷地說。

1955年秋天,弗雷德麗卡認識了詩人休·平克,陪他一起去了她平時很少去的劍橋圖書館。然後,她真的戀愛了,愛上了一張臉和一個概念,雖然她曾經很任性地進行了多次性實驗,而且經常腳踩多條船。

休·平克拿著一沓名叫《美好》的詩歌雜誌,敲開了她的門。他很瘦,微微駝背,淡藍色的眼睛,金紅色的頭髮,留著波浪捲髮型,乍一看像是20世紀30年代的捲髮燙壞了,但你隨即能夠發現,他的頭髮是自來卷。弗雷德麗卡買了一本雜誌,遞給他一杯咖啡,問他雜誌的名字是什麼。他告訴她叫《美好》,他說這個名字有雙重意思。《美好》喜歡刊登意象鮮明的詩歌,不喜歡朦朧詩,不局限於英語詩歌,也刊登了一些義大利作品。《美好》刊登了一首平克自己寫的詩,主題是菲茨威廉博物館裡方丹·拉圖爾84的一幅畫,畫了一隻白色的杯子放在碟子上面。他翻開雜誌,指著那首詩給弗雷德麗卡看,弗雷德麗卡很喜歡。

那首詩多採用短句,不是傳統的五步詩。詩里描述了方丹·拉圖爾對白色杯子的刻畫,沒什麼情感描寫,遣詞也很簡單,很容易記住。那期《美好》雜誌也刊登了馬拉美的《她純潔的指甲》譯文,譯者署名是拉斐爾·費伯。弗雷德麗卡不了解這個人,以為就是這個休·平克。休喝了一口雀巢咖啡,有點自嘲地說,「平克」不大可能是詩人的名字,尤其是像他這樣臉頰粉紅 的人,他自己心裡有數。他說:「我知道這是個障礙,我一定要克服掉,我覺得,既然姓名是父母給的,該將就的就得將就,對不對?要是我的姓名多幾個字就好了,署在詩後面就更像詩人,更有詩意,比我現在好多了。我父母總喜歡簡單化,他們認為姓名的字母越少,到銀行辦事就越方便。」

「我從來沒想過波特這個姓有沒有詩意。」

「你們女人結婚後可以換個姓氏。你要改成弗雷德麗卡·平克也可以。」

「不要,我想改成鮑文、薩克維爾或米德爾頓,好聽又樸實。」

「平克確實不好聽。我之前有個女朋友,她跟我開玩笑,說我不應該叫『粉紅』,應該叫『玫瑰紅』。」

「你一定要把『平克』這個姓氏發揚光大。」

「我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

「在文學領域揚名立萬,人們看到你的名字才不會聯想到顏色或者花朵,到時,平克就能夠跟葉芝和艾略特相提並論。」

「平克就是粉色,粉色就是平克。」

「再說下去就亂了。」

「我也不喜歡那個顏色。」

「哦,我喜歡。小時候,我可喜歡這個顏色了,後來人家說紅頭髮的人不適合配粉色。」

「你喜歡粉紅色,是因為你是女孩子。我的頭髮是紅色的,但我是個男的。」

「平克先生,我喜歡你這首灰白色的小詩。」

後來,休·平克為弗雷德麗卡寫了一首輕佻的敘事詩《紅髮女人之歌》。他請她吃飯,吃了咖喱炒雜燴,然後帶她去劍橋大學圖書館。他似乎愛上了她,不過弗雷德麗卡視而不見。他還描繪了美好的未來,意思是說要和她共享這美好的未來。

圖書館的地下室有一間咖啡屋,散發著烤麵包的香味。他們坐在一面玻璃牆邊,也就在門邊,門外有一口井沿很高的磚井,這是一口四方形的井,和高高的井沿相比,井口顯得很小。有兩個人站在草坪上,靠著一棵木蘭樹,當時那棵木蘭樹還很矮,兩人都穿著碩士長袍,雙手扣在背後。

「那個人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哪一個?」

「黑的那個,拉斐爾·費伯,馬拉美詩歌的譯者。」

「我不認識他。」那兩個人開始慢慢地繞著草坪走。

「他是聖邁克爾學院的院士,才華橫溢。書教得很好,也是一名詩人。真正的詩人。他在自己家裡舉辦詩歌晚會,只邀請我們那幾個人,要參加他的詩歌晚會非常難。我們創辦《美好》雜誌也是受到他的啟發,我們想模仿他的寫作風格……」

那兩個人從草地上走了過來,和弗雷德麗卡他們只隔著那面玻璃牆。有一個身材不高,頭髮全禿了,弗雷德麗卡認得他,他是文森特·霍奇基斯。他是卡馬爾格海灘派對的哲學家,當時,他講到維特根斯坦的顏色審美理論。另一個人的臉龐,正是弗雷德麗卡夢中情人的臉龐。小時候,不管在夜裡做夢,還是做白日夢,這張臉就不斷出現在她的夢裡,直到她喜歡上了亞歷山大·韋德伯恩,這張臉才慢慢被淡忘。弗雷德麗卡很難不用一些陳詞濫調來形容這張臉,正是在陳詞濫調的指引下,弗雷德麗卡才構想出這樣的臉龐:憂鬱而嚴肅,看樣子就是清心寡欲,眉毛很黑,頭髮又黑又亮。

「哦,天哪。」弗雷德麗卡說。

那兩人走進來時,休·平克站起來,哈著腰說:「拉斐爾,您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充滿著敬意。

「休,早上好。」費伯的發音很清晰,但不像英國人的口音。

「這位是弗雷德麗卡·波特。」

拉斐爾·費伯沒有注意到弗雷德麗卡。他徑直往前走,一邊側著頭和同伴講話。

「你說他是做什麼研究的?他講什麼課?什麼時候有他的講座?」

在鳥類學裡,他就是游隼。

「他研究馬拉美。他在磨坊巷講象徵主義。周二上午十一點。」

「你是怎麼得到詩歌晚會邀請的?」

「寫一首他喜歡的詩。我就是這麼做的。為什麼這麼問?」

「我沒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

「你不應該說這種話。」

「如果我們倆都是男人,他是女人,我就可以這麼說,對吧?」

「但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認為女生不應該那麼在乎長相。拉斐爾的長相併不重要,關鍵是他的思想。我不會再把你介紹給他了。」

「我總有辦法。」弗雷德麗卡不假思索地說。

「不會有什麼用處的。」

「也許吧。」弗雷德麗卡說。她恢複了平靜,慢慢鼓起巨大的勇氣。

拉斐爾·費伯的講座地點是一間階梯教室,空間很大,但聽眾不多,大家都坐在前兩排。這樣正好。弗雷德麗卡只認識兩個人,一個是變色龍艾倫·梅爾維爾,另一個就是休·平克。平克顯然在猶豫是否把身邊的位置留給她,但最後還是給她留了。

弗雷德麗卡平常不喜歡聽講座。她更喜歡讀書,況且,大學裡的講座大都是講書上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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