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實地考察

沒有「自然」社會關係的人,必然落到「人為」社會關係的牢籠裡面。實地研究中心吉迪恩·法勒叫馬庫斯去參加他組織的一項周末活動,到卡爾弗利南邊的沼澤地開展實地考察。這段時間,馬庫斯一般都穿著棕色長袍,在卡爾弗利醫院推著小車,分發書籍給病人。他搭乘的電梯也是重病號專用電梯,剛做完手術還沒有醒的病人,以及準備送去做理療和放療的病人,也都從這部電梯上上下下。分書的時候,馬庫斯一般不跟病人說話。在家,他也不跟父母說話,儘管兩個老人都眼巴巴地等著他開口,然後,既然他不開口,就盼望他趕緊回自己的房間去。他聽從吉迪恩的號召,因為這種事情比較容易辦到,而且他可以借故躲避焦慮而又過分客氣的比爾。他到了研究中心,卻覺得這是個錯誤。那裡主要是一幢刷白的混凝土大樓,周圍有幾間小木屋,散發著雜酚油的氣味。他要跟另外三個男孩共用一間卧室,這是第一個大意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睡在同一個房間裡面,所以他嚇了一大跳。

第一天傍晚喝茶的時候,大家都比較靦腆。有十六個男女青年,來自不同的學校和教會。茶水裝在很大的鋁壺裡,有麵包、很多人造黃油,還有香菜味草莓果醬和大規模烘焙的方形蛋糕片。馬庫斯坐下來的時候兩邊的椅子都還沒有人坐,後來有個女孩在一邊坐下。這個女孩梳著兩條大辮子,戴著一副挺大的眼鏡,她似乎認識他。她抱怨他怎麼不認得她。

「你不記得我?我是傑奎琳。我們一起去吉迪恩家吃過午餐,我們還坐在一起。你現在在幹什麼?」

「我在醫院裡分書。」

「你肯定認識一些有趣的人。」

「也沒有。」他本不想多說,「這裡是幹什麼的?」

「嗯,我們主要是來相互認識,增長體驗。」馬庫斯弓著背,像趴在盤子上面,「吉迪恩是這麼說的。我是因為喜歡這個地方才來的,我喜歡沼澤地,我喜歡這個項目。」

「什麼項目?」

「主要是長期研究螞蟻。我們這裡養了幾群螞蟻,有時也到外面觀察。克里斯托弗·科布——跟吉迪恩一起坐在桌子頭的那個——是世界權威。他非常有意思。你要好好聽他說。」

「我不懂。」

「你不喜歡螞蟻嗎?很好玩,真的。我等會兒告訴你。」

「不是喜歡不喜歡螞蟻的問題。我就是不想看到。」

喝完茶,他們趁著餘暉一起去散步。他們走過一片沼澤地,走下一個陡坡後,一路奔跑到了巴洛洞海灘。巴洛洞其實是斷崖上一個漏斗形的裂口,一條小溪順著裂口流入大海,因為流經泥地,所以溪水有點茶褐色,有點金黃色,匯入大海的時候很緩慢,跟上漲的潮水匯合以後,變成灰色但清澈的鹹水。那個地方素以怪石聞名,有石陣、石堆,還有圓形的草綠色巨石,摸起來很粗糙,也有被海水沖刷得很光滑的石頭,像隱匿在此的原始炮彈。怪石連成一片,整齊平坦,因為有小溪流過,所以上面有綠色和黑色的線條,還因為石頭邊上長著地衣和雜草,所以又點綴著粉紅色的斑點。怪石伸入海里,在交界處,海水在石頭表面來來回回,像偵探在尋找漏洞。馬庫斯拿了一塊石頭在手裡,聽著水聲和風聲。傑奎琳又出現了。「你看,富有生機活力吧?你看那些海葵。真豐富多彩。」

馬庫斯掂量著手裡的石頭,很聽話地看著那一團團海葵,有些是深棕色的,有些是紅色的,偶爾也有一些是金黃色的,它們用一隻腳站在水中,有一些葉子或者說是觸角浮到水面,中間有個像肚臍眼的孔。傑奎琳說:

「你看,魯茜在那兒。」

「魯茜?」一隻海鷗在叫,聲音沙啞。

「你應該認識的,我們一起在吉迪恩家吃過飯。」

馬庫斯看著那些成群結隊的年輕人。他不知道哪個是他見過面的魯茜。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都穿著防風夾克和靴子。

「你沒什麼發現吧?」

「沒有。」他猶豫再三說,「我是臉盲,一群人在我面前,我分不清誰是誰。」

「我很喜歡他們,」傑奎琳說,「他們各有特點,很有意思,沒有兩個是一樣的。魯茜是留長辮子、眼睛又黑又大的那個,穿紅夾克。」

馬庫斯找到了紅夾克,但有好幾個人穿著紅夾克,他看不出來哪個是魯茜。傑奎琳一直陪著他,指著東西給他看。他懷疑她是吉迪恩派來帶動他的。他喜歡她,因為她各種東西都喜歡。他手裡的石頭很沉,他換到另一隻手,他琢磨著為什麼她那麼容易激動,在他的眼裡,這個世界那麼虛幻,那麼可怕。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看到幾隻綿羊在沼澤地奔跑。他想開個玩笑。

「那些綿羊,你分得清嗎?」

「當然。那隻比較老,你看看它頭骨上的凸起和窟窿,那只是狠角色,那隻胖的,在最前面的那隻。它們都不一樣。只要有一絲機會,它就會頂你。你看,它們的眼睛好漂亮!」

它們的眼睛是黃色的,眼珠子是垂直的。他在看哪只的眼睛最漂亮,最後認定有一隻羊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最好看。

「你覺得你看到了什麼?」他問。

「我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看,它們的頭骨輪廓比我們的清晰得多,這真有意思。」她轉過頭看著他說,「你能想像我的頭骨長什麼樣嗎?」

幾縷棕色的頭髮垂在她開闊的額頭前,頭髮梳成中分,像茶壺罩,兩條長長的辮子甩在耳朵後面。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正咧嘴笑著。

「不,不。不行。」

「你自己的呢?」

他摸了摸下巴,摸了摸顴骨。

「犯哮喘或花粉病的時候,或者頭疼的時候吧。但只是在心裡想像。我畫不出來,感覺長長的、尖尖的,還冒著火。」

她一隻手摸著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下巴,比了比。

「你比我長。」

羊掉頭跑了。它們搖著毛茸茸的灰屁股,踩著石楠花,漸行漸遠。這些羊都是老傢伙,身上的羊毛結成一團團的。

「從後面,你分得清嗎?」

「想分也可以。它們是一群的,這隻跑起來比那隻幅度大,這隻有點臟,那隻看起來有點膽小。真的要分,還是分得清的。」

在羊從視線中消失之前,他勾勒出了它們跳動的腳在草地上留下的蜿蜒印跡。

晚飯後,吉迪恩讓所有人圍在火爐旁,火爐其實是一隻黑色的油箱,裝了一根管子作為煙囪,氣味刺鼻。熱牛奶燒好了,每人一份,牛奶滴到爐子上,立刻冒起泡來,隨即變成咖啡色、焦土色,然後黑色,先是大米布丁的味道,然後,災難的味道。爐火的溫暖、席捲的困意和嗆人的氣味將他們聚在一起,大家坐著——大部分人坐在地板上——看著吉迪恩。吉迪恩提議玩一個遊戲,但其實那並不是遊戲,是一場說真話「遊戲」,旨在消除鄰居之間的靦腆和拘謹,讓大家敞開心扉。每個人要講一個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自己的故事,讓大家更深入地相互理解。他自己第一個講。吉迪恩講的這個故事是一場持續一周的鬥爭。他的養子多米尼克拒絕他的愛護,逃跑了三次,他們找到他的時候,有一次他在一間工人宿舍里,有一次在公園的樹底下,還有一次他躲在學校的庫房裡。吉迪恩說,他每次把孩子帶回來,孩子都又踢又叫,說他不是親生父親。這個故事的重點是,吉迪恩實在無法忍受,他本想給予人家關愛反而招致憎恨,他希望跟人家和諧相處,卻慘遭拒絕。他說:「最後,我只好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感受,不再那麼寬厚,該發火就發火。我對他說:『我愛你,但我不會無底線地忍受。我替你難過,但我自己傷透了心。』」然後,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孩子的心平了,他說父親的無所不能和總是那麼隨和的脾氣讓他感到十分壓抑,回家以後,他會爬上吉迪恩的膝蓋,跟他打鬧。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一些年輕人逐漸明白了吉迪恩的良苦用心。一個男孩緊接著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這個故事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講了。那是他在戰爭期間逃難的經歷。他的母親死於閃電戰,他被寄養在一個人家裡,他不喜歡他們,他們也壓根不喜歡他,他們欺負他,他對他們沒有感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他可能只是一個從倫敦逃難到約克郡的人。他害怕人家只是收留他,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愛。另一個男孩說,他是家裡唯一沒通過初中入學考試的,他的父母不想認他這個兒子,無論他做什麼事情,他們都無所謂。這些宣洩情緒的小故事有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父母不稱職,目光狹隘。吉迪恩對局面的掌控遊刃有餘。一個故事講完,他會這樣問:「那麼,你有什麼感想呢?」由此引導講述者進行更深刻的反思,形成更鮮明的自我認識,讓他們意識到,別人犯什麼錯誤,那是他們的事情。在他的引導下,故事越來越激動人心,充滿戲劇性,大家的反應也很激烈。一個性情乖戾、皮膚黝黑的女孩說了她家的奇葩故事。她的母親住在樓上,父親和另一個女人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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