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修辭

那段時間,亞歷山大在布盧姆茨伯里。他在廣播公司工作,這是他三十七年以來第一次就職於非教育機構。他有一間辦公室,配有一個秘書,薪水很不錯,但受到嚴格的等級制度的制約,需要時刻保持言行舉止得體大方。他的職稱是榮譽製作人,實際上他並沒有製作過脫口秀節目或影視劇。他負責提供「思想」。他經常在喬治酒館和詩人、紳士以及四處講學的教師一起喝酒。

他暫時寄居在朋友托馬斯·普爾租賃的公寓里,他的這個朋友剛從約克郡的一所職業學院跳槽到了克拉布·羅賓遜研究所。亞歷山大的父母在韋茅斯開了一家旅館,現在還開著。從他上幼兒園,一直到之後進入公立中學、牛津大學,再到成為教授,他只是時不時地回旅館待幾天,隨便找一間剛好空著的房間住下。他習慣於待在有人管理的房間里。即便在開始的那幾天,搬家用的箱子還沒有打開,窗帘也太短,但是,與普爾住在一起的日子也算是他最接近普通家庭生活的日子。

公寓樓位於托特納姆法院路和高爾街之間,是一幢紅磚樓,窗戶採用石質窗框,紅木門上飾有拋光的黃銅。大樓建於愛德華時代,結實堅固,是專為有一兩個用人的家庭設計的。普爾剛搬進來的時候,廚房仍裝有召喚用人的電鈴和燈光系統——那是一個玻璃盒,盒子裡面有幾個小圓盤,每個圓盤連接一個房間,包括客廳、主卧和育兒室。不過,他們不清楚具體哪個圓盤連接哪個房間,而且電鈴也壞了。公寓有四間大房間和四間小房間,一條幽暗的長廊連接著這些房間。從廚房、儲藏室、小卧室等僕人活動區域往外看,可以看見一口井,井沿貼著白色瓷磚,點綴著斑點和條紋圖案。視線的中間是窗檯花箱,天熱時,這裡便會響起音樂和人聲,久久回蕩。普爾一家住在第六層,是大樓的頂層。大房間正對著街道,透過玻璃飄窗,能看見倫敦城裡懸鈴木的樹冠、成群的鴿子,過了幾年,郵政局大樓在對面拔地而起,一層一層很有規則地疊起來。亞歷山大的房間在離廚房最遠的一頭,房間通風好,布置簡單,十分安靜。他的房間里幾乎什麼東西也沒有,因為他只是暫時住在這兒。他在牆上掛了一些舊裝飾畫,現在這些畫都已經用玻璃框裝起來了,有畢加索的《拿煙斗的男孩》和《流浪藝人》,還有他自己的戲劇《街頭藝人》的廣告,也有羅丹的《達那俄斯的女兒們》。除此之外,他還掛了一張倫敦版《阿斯翠亞》的演出海報和一幅都鐸玫瑰鑲邊的達恩利畫像。他還有凡·高《向日葵》和《黃椅子》的小型版畫。在劍橋的時候,弗雷德麗卡在讀《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的時候了解到,查爾斯·賴德羞愧難當地摘下向日葵,扔到牆壁上。亞歷山大多年未見向日葵,他看到畫中的向日葵時,那份好奇和喜悅與日俱增。版畫的色調為青黃色,不像原畫。亞歷山大從普羅旺斯帶回來一張床單,暗黃的底色上印著幾何花卉圖案,他和普爾一家選購了純黃色的窗帘,搭配很完美。這樣一來,房間就是黃白相間的色調,外加灰色圈絨地毯。

亞歷山大是以成功作家的身份來到倫敦的。在分析和讚頌北方工人階級的價值觀和道德品質的實驗小說的結尾,成功的人物也會來到倫敦,而在完成創作後,小說的作者也會跟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飛快地沖向這個熙熙攘攘的首都。普爾一家也想方設法擠進了大都市。他們原來的家當,三件套傢具、威爾頓地毯、玻璃門書櫃以及家裡的銀器等,一律被拋棄。埃莉諾·普爾告訴亞歷山大,公寓的一大優點是所有的房間排列整齊,除了房間,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你可以在任意一個房間里睡覺、吃飯或工作。他們在房間里鋪了銀灰色圈絨地毯,刷了白漆,掛了有幾何圖案的窗帘。木匠安裝了流線型的架子和櫥櫃。孩子們蓋著色彩鮮艷的芬蘭毛毯,紅色、藍色和黃色。他們掛了一幅本·尼克爾森69的版畫,還有一幅馬蒂斯70的裝飾畫。亞歷山大很喜歡。

他們一日三餐品種多樣,很有儀式感,他也很喜歡。一聽到高爾街,他便想到亨利·詹姆斯筆下的高樂街,那裡有一排深灰色的喬治時期排屋,汽車從旁呼嘯而過。他每天走路去廣播公司上班,發現古奇街和夏洛特街熱鬧非凡:義大利人的雜貨鋪散發著乳酪、葡萄酒桶和臘腸的香氣,猶太人的麵包店散發著肉桂和罌粟子的味道,塞普勒斯人的蔬菜水果商店裡擺滿了各式各樣在北方買不到的蔬菜,比如茄子、茴香、朝鮮薊、西葫蘆等,有綠色的,有紫色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施密特熟食店裡,你可以買到泡在木桶里的酸菜、黑色的裸麥粗糧麵包、熟的或者生的香腸、放了雞蛋的鬆軟大麵糰和小杯黑咖啡,熟食店有個中心收銀台,提供小票,收銀員是一個女士,她身材挺拔,有點鬍子,身穿黑色蕾絲長裙。在貝洛尼的店裡,身材高大的路易吉既能說一口流利的義大利語,也有一口流利的倫敦腔,他稱了一紙袋黑橄欖和綠橄欖、一小袋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肉豆蔻、一塊用紙包裹著保持清爽濕潤的馬蘇里拉乳酪。這就是城市的味道,一個國際化的大城市,一切似乎都是永恆的。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個村莊,屬於他的村莊。

從前,人們雖然有著健康的牙齒,卻喪失了對食物的感覺。伊麗莎白·戴維開始教育整整一代人,教他們觀察、品嘗和製作食物。

這段時間,和埃莉諾·普爾討論烹飪書中的細節,算是亞歷山大的日常生活內容之一。他幫她去商店購物,回到廚房,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剛燒好的意式方餃,或者一袋鬆軟的帕爾馬乾酪和一個香草莢。他每天總會帶回來一些新鮮的東西,有時是茴香鯖魚,有時是燉魷魚,有時是新鮮出爐的比薩。樸素的城市生活因此而多了幾分色彩。艾略特71在《關於文化的定義的札記》中嚴肅地指出,一個民族不僅需要足夠的食物,還要形成自己獨特的風味。

以前,他一直盡量避免跟這家人一起吃飯,不過現在已經放棄了。他注意到,普爾一家始終謹小慎微,十分注重禮節,可見他們的憂心很重。

在羅伊斯頓演出《阿斯翠亞》時,托馬斯和亞歷山大一樣沉迷於情與性。1953年夏天,安西婭·沃伯頓悄悄打掉了她與托馬斯·普爾的孩子。在卡貝塔因的時候,亞歷山大與她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裡,從未聽她說過痛苦或悔恨的話,也從未聽她明裡或暗裡提到過普爾。等到托馬斯和亞歷山大開始討論租房計畫時,普爾已經忘卻了這段不開心的經歷。亞歷山大和普爾在羅伊斯頓的小約翰酒館喝了一次酒,普爾說,如果亞歷山大考慮住在他們家,實際上是幫了他們的忙,一個外人有時很管用,親人在一起,總有一些麻煩事。去年夏天,埃莉諾還對普爾的這段關係耿耿於懷。亞歷山大覺得不能問普爾現在的心情怎麼樣,英國人講究心照不宣。他們聊了聊利維斯博士,還說到他們都十分懷念約克郡的沼澤地,說到未來影視在教育界將大有作為。普爾算得上是亞歷山大的密友了。

起初,他以為儀式感主要是埃莉諾刻意營造的,在某種程度上,燒好每一頓飯菜是對丈夫的一種安撫,是盡妻子和家庭主婦的本分。她會和亞歷山大聊她的新發現,比如說希臘街科代克女士飯店裡的沙拉食材,用奶油乾酪、朗姆酒和精磨咖啡做成的義大利布丁,提到這些東西時,她都說是要為托馬斯準備的,她總想著托馬斯。她會給亞歷山大介紹一種奶油乾酪,裡面含奶油,不含氨,正是托馬斯喜歡的口味。或者帶他去希臘商店看養在深色桶內的鯷魚。她說:「我自己不喜歡鯷魚,但托馬斯喜歡。」

亞歷山大覺得,這種過分的關切其實是一種侵犯或者責備。她會溫和又堅決地讓孩子們不要靠近公寓里的某些地方,因為孩子的父親要在那裡工作。他們有三個孩子,分別是克里斯(八歲)、喬納森(六歲)和莉齊(三歲),兩個男孩長得像托馬斯,方額頭,一頭金髮,嘴巴扁平,那個女孩長著一頭細捲髮,顏色暗淡,亞歷山大因此想到了老鼠的皮毛。這時,他才意識到,用「顏色暗淡」來形容頭髮,實在不會讓人產生什麼好的聯想。孩子們不能到街頭玩耍,他們的生活也規規矩矩。他們去學校和幼兒園的路上要經過羅素廣場,他們也在父母的陪伴下去布盧姆茨伯里的廣場花園騎少兒三輪車、撿落葉。亞歷山大對這些孩子了解太少,他不知道他們幾乎不吵架。看到他們家裡掛的藝術品,他才想起來,埃莉諾是一名美術老師。他們做了一幅拼貼畫,那是一條龍,用彈性塑料做鼻孔,鱗片閃閃發光,身體彎曲有致,佔了廚房整整一面牆。燒飯的時候,龍的上方煙霧繚繞。他們會隆重地向托馬斯展示廚藝作品,像蛋糕和紙海豚等,期待得到他的讚賞。「看看我們的成果。」她給「我們」兩個字加了重音,意思是托馬斯不在其中。對於作為觀眾和見證人的亞歷山大,她也說了同樣的話,但沒有重音。

托馬斯的回應很客氣。他感謝埃莉諾為他做了豐盛可口的飯菜,他的措辭謹慎而具體。他說他知道,過濾湯水、熬醬汁、準備沙拉,每一道流程都很辛苦,這頓飯來之不易。他還會和他們討論孩子們的藝術作品,並提議去倫敦,逛逛動物園,看看大英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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