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看護小孩

經過商量,大家一致的意見是斯蒂芬妮應該有一些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她得去干點自己的事情。這主要是丹尼爾的意見,他建議她每天去里思布萊斯福德公共圖書館一兩個小時,其間由丹尼爾的媽媽和馬庫斯照顧威廉。他說,這是大家庭的好處。馬庫斯有點害怕,而丹尼爾的媽媽則說她希望斯蒂芬妮別出去太久,不要到孩子肚子餓了還不回來,也要跟馬庫斯交代好要做晚飯。斯蒂芬妮感覺,這是一個強勢的母親代表在指責她不負責任。事實上,在威廉這個歲數,丹尼爾就經常一個人待很長的時間,而奧頓太太則去鄰居家串門,或者去逛商店。奧頓太太說,她也可以在家裡看書,這樣大家都能得到照顧,馬庫斯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不需要照顧。斯蒂芬妮拿了一個舊文件夾、一本華茲華斯詩集和她在學校辦公用的書包,出發前往圖書館。

然後,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

斯蒂芬妮艱難地踩著自行車出門去了。她感覺身上被長長的亞麻繩子捆著,眼前晃著兒子的影子,他就躺在柳條編織籃里,小手抓著小耳朵。她似乎聽到了、聞到了強烈的呼喚聲,空氣中有一種東西在攪動,瀰漫著一種氣味,呼喚她回來,要求她必須回來。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理性佔了上風。

馬庫斯走上樓,把自己關在卧室里,奧頓太太坐在沙發椅上,打開了《婦女家政》周刊,調高收音機的聲音,開始打盹兒。

威廉聽到收音機的聲音,身子動了一下,揮舞著拳頭,居然抓破鼻樑,輕輕地哭起來。他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到了,然後吸了一口氣,開始號叫起來。

馬庫斯走出來,躡手躡腳,像踩在雞蛋上一樣,側耳傾聽著。

威廉還在哭,不過聲音小了一些。

奧頓太太喊道:「小夥子,小夥子,孩子在哭呢。」馬庫斯沒有回答。奧頓太太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往桌子上砸。威廉聽到了巨響,開始號啕大哭。

馬庫斯悄悄走到樓梯頭。

「小夥子,你得把他抱起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

「也許他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能性不大。」

馬庫斯打開斯蒂芬妮的房間,走了進去。柳條編織籃被擺放在窗戶邊,挨著罩著白色床單的床。隨著呼吸的起伏,威廉有節奏地號哭。馬庫斯走近,看到毯子被踢開了,小小的身體正在劇烈地扭動著。臉還沒有長開,哭了這一陣,臉上五顏六色,有海葵般的蒼白,也有濃郁的紫色。馬庫斯彎下腰,把嬰兒抱起來——他看到斯蒂芬妮平時就這樣抱起來——然後抱在懷裡。嬰兒很容易抱起來,比想像的更輕一些,但沒想到他哭起來這麼有勁。他屏住呼吸,過了很久,感覺度過了可怕的危險期,才長舒了一口氣。馬庫斯小心翼翼地抱著他,彎著腰,慢慢走到樓梯口。

他中間停下來,調整了抱小孩的姿勢,以便下樓。他的眼睛和嬰兒那雙憤怒的黑眼睛剛好相對。這個嬰兒不得了,乍看起來那麼柔弱,還呼天搶地,但他並不是在乞求憐憫,他才是真的專橫。

馬庫斯先走了兩三步,然後一口氣走下來。「嬰兒不是這麼抱的。」奧頓太太坐在沙發椅子上說。

在圖書館裡,斯蒂芬妮把書拿出來,放好。她用不著寫文章、複習考試和備課,在這樣的條件下看書,真是愜意。這裡有兩張富美家的桌子,桌腳是金屬制的,兩邊的書架上擺滿了小說、政治、家庭、園藝、母親護理和哲學等各類書籍。

其他讀者都是男人。有兩個流浪漢,一個在讀報紙,一個站在一大堆《大英百科全書》的後面,一個穿著泥色毛線衣,另一個人穿著黑色外套,像殯儀館的員工。還有一個衣著非常整潔、個子矮小的老頭,顫抖的手裡拿著一個放大鏡,面前擺著一堆著作,裡面有《英國樹木的歷史》《物種起源》《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和《針對每個人的家庭自產草藥》,看不清他的業餘愛好是什麼。一個身材瘦弱、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拿著一本數學教科書。

有兩三個家庭婦女,或者說看起來像家庭婦女的人,站在小說類書架旁邊聊天。

她決定讀《不朽頌》,她想讀得再清楚一點。她有一個模糊、不成熟的想法,如果她好好讀,能夠釐清思路的話,也許可以寫一篇關於華茲華斯的博士論文。她感到惶恐。她需要在腦海中為思考騰出空間,但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她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時間十分充裕,有巨大的自由空間,不管接到什麼任務,第一天開展任務的情景也是這樣的。她必須把自己的思緒從紛擾中剝離出來:得去買咖啡了、我是否戀愛了、黃色裙子需要洗、蒂姆不高興了、馬庫斯怎麼了、我該如何生活,等等,都必須被拋到腦後。過了好久,她才能找到開展任務的頭緒,然後再過很久,甚至更久,任務才能真正開展,然後再過很久,她才會真正忘我地投入進去。在思考之前,必須有一段時間放空大腦,打打呵欠,四處逛逛,慵懶之後,她才會心情愉悅、充滿活力地干正事。要產生新的思緒,總是要先整理以往的思想,要調動藏在深處的記憶。馬庫斯和丹尼爾的媽媽,尤其是威廉的身影,充斥著她的內心和幾乎所有的即時記憶,沒有留下任何多餘的空間,更沒有集中思想的可能。她告訴自己,要生存,她必須適應沒有多餘空間的生活。她必須學會變通。不管是在排隊等公交車的時候,還是在公共汽車上,在洗手間,或者在桌子和水槽旁,她都要能夠思考。這確實很難做到。她感覺到疲倦。她打了個哈欠。時間在一點點流逝。

馬庫斯一言不發地把威廉交給了奧頓太太,奧頓太太把他緊緊摟在胸前,威廉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他的號叫聲變成了哽咽。奧頓太太拍拍他的屁股。馬庫斯心神不定地徘徊著,他擔心威廉可能會窒息。威廉那麼柔弱,而奧頓太太的塊頭那麼大!她穿著人造絲綢衣服,閃閃發光,有一雙深紅色乃至紫色的圓滾滾的手,袖口的紐扣像一滴滴融化的脂肪,這些都讓馬庫斯無比厭惡。

威廉還哽咽著,但這時他咬緊牙關,又發出了另外一種聲音,臉上一會兒是猩紅色,一會兒是硃紅色,一會兒又呈藍紫色,然後突然變得蒼白,包裹著小屁屁的軟墊裡面發出巨響,軟墊在顫抖。

「你給他的小屁屁換個尿片。這樣他會舒服一些,好吧,親愛的?」

「我不會。」

「你可不要指望我這有風濕病的老太婆抱著他爬上樓,對吧?去換吧。我會教你,你照我說的做就行。」

「我…… 我……」

「是你告訴他媽媽說,我們能搞定。我聽到了。來吧,你搞定。去拿東西。乾淨的尿布、棉包巾、毛巾和棉絮,還有嬰兒爽身粉和一壺溫水。上去,找不到的話,就喊我。」

馬庫斯爬上樓梯。他找到了給嬰兒換尿布用的橡皮床單和毛巾,把它們放到床上。他也找到了其他東西,整整齊齊地放到一個塑料盆里。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樓梯。

黃色的污穢已經從威廉天藍色燈籠褲的邊緣滲出來,紫紅色絲綢包裹上的印跡十分清楚。

「漏出來了。」馬庫斯小聲說。

「給我一塊棉絮。圍上橡皮圍裙。快點。」

馬庫斯上樓去。從一個白色圓筒上扯下一團白色絨毛,圍上橡膠圍裙,裡面塞了白色毛巾,各種味都有,橡皮味、金縷梅味和女性的氣味,那可能是斯蒂芬妮的氣味。他照了下梳妝台的鏡子,看到了自己不男不女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很傻,甚至更糟糕。他下了樓梯。

「你的樣子就像一個白痴。趕緊把小孩抱過去,沒什麼可怕的,就是沒來得及消化的牛奶,他不會傷害你的。我沒見過這麼沒用的傢伙,從來沒見過。」

她抓過棉絮,用棉絮擦著巨大胸脯的一側,一邊嗅著,一邊噘起嘴唇,嘀嘀咕咕,還不準備從沙發椅上站起來。

馬庫斯接過威廉,遠遠地抱著,距離圍裙很遠。

「這樣他會掉下來的。我有時想,你還真的需要人管。你生來就沒本事。好好抱著。」

「好吧。」

斯蒂芬妮這時還在出神,她想起了其他圖書館,主要是劍橋大學圖書館,畢業那年的夏天,她經常去劍橋大學圖書館。她記得當時獲得知識、抓住論點和找到例證的那種感覺,她找到了古希臘思想和17世紀英國思想之間的聯繫。獲得知識可以產生快感,甚至強烈的幸福感,就像做愛,就像在空曠的海灘上曬太陽。她想到了不同的幸福來源,柏拉圖的太陽、丹尼爾的身體以及威廉從她身上分離出來的那一刻,她感覺如沐春風,她想到了理想狀態下的「我的生活」,她好久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了——當初在劍橋大學圖書館,這個問題似乎早就想清楚了。這樣不行,我要好好思考《不朽頌》,我沒有時間了。於是,她開始思考《不朽頌》,這首詩的內容十分豐富多樣,涉及草地上的光輝、思考的必要性、生命的形狀以及各種光。

她即將展開思考。就在這一刻,她的感官也變得敏銳起來。她看著圖書館的灰色磨砂窗戶、軍艦灰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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