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常人與怪物(一)

與丹尼爾共事的牧師埃勒比先生退休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輕得多的吉迪恩·法勒。丹尼爾本想借這個機會搬離里思布萊斯福德,但沒能付諸行動。他在一個教區主教聚會上認識了法勒,他跟斯蒂芬妮說,這個人是出了名的精力充沛。由於丹尼爾本人也是這樣的人,斯蒂芬妮認為他可能會喜歡法勒,但後來意識到他並不喜歡他。她去聽了法勒的第一次佈道,感覺到她周圍的部分教眾很焦慮,甚至有點憤怒。他撤走了一些東西,聖壇上那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耶穌受難像不見了,樹枝狀的燭台換成了方形木頭燭台,刺繡的聖壇布也換成了雪白的亞麻布。斯蒂芬妮本來不喜歡雌雄同體、半笑不笑的耶穌掛在那兒,但對於這十字架被撤走,她竟然感到不滿,對此,她自己也覺得很驚訝。她猜想這個新上任的傢伙是否也要弄走教堂里非常難看的繡花地毯。那地毯是女教眾為紀念陣亡將士而做的,顏色五花八門,有軍綠色、卡其色、空軍藍、海軍藍和迷彩色,等等。她在想,如果地毯被弄走了,她是否也會捨不得。

吉迪恩·法勒比丹尼爾大十歲左右,身材高大,自以為很有風度。他的鬍子濃密,剪得方方正正,像鏟子的形狀,根根分明,玉米黃色,夾雜著一些和年齡不相符的銀絲,邊緣微微向上彎曲,有點像紅桃K的鬍子。在鬍子下面,有一張能綻現不同笑容的大嘴。他穿的法衣比埃勒比先生樸素,線縫更具現代感,有點抽象。他在佈道中談到了個人關係,包括他和教眾之間的關係,讓人感覺非常溫暖,熱情友好。他的眼神四處流轉,看著一個個教徒,有的教徒很熱情,有的始終很沉默。

「今天,我作為牧師第一次給大家佈道,想和大家談談『人』的三層含義。三位一體中的第二位,神聖的耶穌,不管從什麼意義上講,都是一個真實的人,跟我們關係最密切的人。其次,我們大家思考一下牧師這個概念的現代意義。牧師的本義就是作為代表的人,是教區的人格楷模。再次,我想談談社會學這門新科學對我們思考個人關係的作用。這門科學,特別是在美國,從所謂的社會角色出發討論社會關係,比如父親、學生、主管、工匠、社會工作者、妻子和牧師,等等。『角色』這個詞來源於古希臘悲劇演員所戴的面具。莎士比亞說過,『一個人在一生中要扮演許多角色』。我們扮演的角色可能存在矛盾。社會對一位好牧師、好父親或好公民的品質要求不同,可能會給我們在角色間的轉換帶來壓力,但我們通常意識不到。作為基督徒,我們與耶穌的關係非常穩固,他的品格完美,不偏不倚,對所有人都意義重大。所以,我們可能會嘲笑這門新科學的見解,因為他們說,我們的個性是由體制、歷史、其他人的期望所塑造的,我們是我們自己的面具。但事實上我們不該嘲笑他們……

「我想跟大家談談迪特里希·朋霍費爾牧師的革命性思想,大家都知道,因為參與推翻希特勒事件,他被關進奧斯維辛集中營,1945年4月被處決。朋霍費爾敢於面對現實,人們認為,沒有上帝,我們的社會依然可以正常運行,不論是在科學、政治領域,還是在道德領域。作為一個基督徒,他能夠接受這樣的變化,是因為如此一來,我們就置身於一個陌生而難以理解的世界,正如耶穌當初所面對的世界。在我們的個人關係中,我們會發現耶穌……

「我是你們的牧師,但不是你們的代表。我本人扮演一個角色,戴著一張面具,除此之外,我也代表教會的歷史和制度,這些東西有時是支持我們的力量,有時則是橫亘在我們和鮮活真理之間的一堵牆。這些角色都非常有用,但我們不能被角色所禁錮。除了這些角色,我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和你們一樣,也是普通人。

「我希望大家,無論是在教堂內還是在這座特殊的建築之外,都能簡單探索一下各自的個人關係。社會學和心理學闡述了群體中個體之間的關係,我們應該吸取他們的見解。家庭是最基本的群體,我們在家庭中的角色,深刻影響著我們在其他群體乃至基督教大家庭中的行為。我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我喜歡和教友們一起享用簡單的家庭餐,我指的是真正的一日三餐,不是聖禮,沒有任何象徵意義,只是真正在家裡吃飯,一邊吃麵包、喝酒,一邊討論和發現新思想。我希望大家跟我一樣。」

周日,奧頓一家應邀參加吉迪恩的家庭聚餐。吉迪恩的妻子克萊門茜特地打電話來叮囑,說每個人都要去,包括丹尼爾的媽媽、斯蒂芬妮的弟弟和他們的寶貝兒子。馬庫斯說他不想去。丹尼爾說,如果馬庫斯還想住在他(丹尼爾的)家的話,就必須和全家人一起去。馬庫斯沒說話,直接上樓了。但是,他們從教堂回來接他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等著了。

教區牧師公館是一幢黑乎乎的維多利亞時代建築,它好像被重新裝修過了,還散發著一股油漆味。主體被刷成了檸檬黃和白色,牆被拆掉了,又小又悶的包間不見了,原來的客廳和餐室打通了,由一座大拱門連接,陽光從大路照到後花園,那裡現在看起來像兒童遊樂場。花園裡有幾把圓形椅子,顏色鮮艷,有天竺葵紅,有孔雀綠,有檸檬黃,尖細的金屬椅腳則是黑色的。厚厚的土耳其地毯也被撤走了,地板上鋪著淺色的草席,油光鋥亮的桃花心木和玻璃櫥櫃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樹長餐桌、長椅、松木碗櫥,碗櫥上放著芬蘭玻璃杯與登比陶器。陶器內側是松綠色的,外表是草席色的,上面印著麥穗。白色亞麻窗帘上印著金色和銀色的不規則圓圈。牆上掛著幾幅畫,有一幅是童年的畢加索抱著一隻鴿子,還有夏加爾65畫的《公雞》和幾幅米羅66的趣味畫作。窗戶還是原來的樣子,沉重、破舊的百葉窗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窗戶,房子的比例看起來有些矛盾,像是由一座瑞典穀倉濃縮成的郊區房。埃勒比先生住在這裡的時候,房間看起來又高又大,非常雜亂。斯蒂芬妮反思了人的慣性,大家都希望一切保持原樣,拒絕改變。以前雜亂的房屋讓她覺得難受,如今它消失了,她反而覺得有點恐慌。

克萊門茜·法勒和吉迪恩一樣很講究外表。她留著一頭絲質的黑髮,梳著鴨尾髮型,白皙的額頭上有一撮捲髮,穿著鮮艷的深紅色毛衣和一條黑紅色塊相拼的裙子,戴著一條黑紅相間的瓷珠串,給人整潔、活潑的印象。他們有四個孩子,傑勒米、塔妮婭、黛西和多米尼克,他們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走上前來跟客人握手。傑勒米和克萊門茜一樣,骨架不大,長著一頭藍黑色的頭髮,嘴巴和眼睛像吉迪恩。塔妮婭留著長長的黑色辮子,皮膚顏色很深,眼睛和嘴巴看起來很像中國人。黛西皮膚很黑,像煤煙一樣黑,鼻子扁平,像東非人,黑色的捲髮濃密,但沒有光澤。他們穿著合體的連身工裝褲和翻領衫,像穿著制服一樣,非常整潔。他們看起來年齡相近,都在十歲左右,相互可能差不到一歲。

克萊門茜伸手抱過威廉,稱讚他長得真漂亮。吉迪恩給奧頓太太找了一把扶手椅,讚美了一番她的帽子。兩個穿著圍裙、十幾歲的女孩來到眾人面前。法勒夫婦說她們是文法學校的學生,想認識一下……「你是叫馬庫斯嗎?對,馬庫斯。馬庫斯,麻煩你幫傑奎琳和魯茜端盤子。我們家庭聚餐,大家都要動手幫忙。」

「當心,別把盤子摔了。」奧頓太太說。吉迪恩大笑起來。

他們圍著長桌子吃飯。吉迪恩和克萊門茜對菜肴和在場的所有人都發表了一番點評。斯蒂芬妮覺得,那場面就像是在讀一本小說,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其意義,而不僅僅是為了存在而存在。桌子的中央擺放著一尊木雕天使,但沒有雕刻面目特徵,就是一個圓錐體上面頂著一個光滑的球體,天使頭上有一個鍍金的光環,木質翅膀呈半月形,就像一個孩子在跳舞。桌上的飯菜有胡蘿蔔和扁豆湯,配棕色的麵包卷,麵包卷還熱著。

「都是非常健康的食物,」吉迪恩說,「很家常。麵包是我做的。當然,是克萊門茜教我做的,但不是我自誇啊,我覺得我做得比別人好。我的手比較粗壯,適合揉麵糰,反覆捶打後麵包的味道會更好。麵包師則喜歡用酵母。」

「我懂。」斯蒂芬妮說。她做的麵包很好吃。

葡萄酒被盛放在一個棕色罐子里。克萊門茜說,家庭聚餐時,麵包和葡萄酒是必不可少的。孩子們喝了一點摻水的酒。

他們又吃了烤火腿、烤土豆、麻辣味的烤蘋果和蔬菜沙拉。抽象的麥穗一圈圈地在草席上鋪開。馬庫斯不肯吃火腿。

「你是素食主義者嗎?」吉迪恩本來在切肉,現在停了下來。

「不是,我不喜歡吃肉。」

「有時候,我似乎明白了萬物都有生命,我就想著該不該吃肉。奧頓夫人,你說呢?」

「我不挑食。」

「有時候,」吉迪恩一邊認真地切肉,一邊說,「我又覺得,我不應該與同類分隔開,仁慈的上帝創造了肉食動物,人類始終都吃肉……」

「只要能弄到肉。」丹尼爾的媽媽插嘴說。她接過人家遞給她的粉色火腿肉,上面有一層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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