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花季少年光芒下(二)

到了1955年夏天,弗雷德麗卡對於如何將人分類已經充滿信心,也有自己獨特的想法。例如,她就為兩個比較固定的朋友艾倫和托尼貼上了標籤:一個是變色龍,一個是騙子。有一個星期,她和這兩位風格迥異的小說家短暫相處的時候,弗雷德麗卡突然想到了這兩個詞。艾倫讓他在國王學院的一位朋友叫弗雷德麗卡來參加下午茶派對,說小說家福斯特也會出席。托尼則叫弗雷德麗卡陪他去參加文學社的會議,說金斯利·艾米斯59將在會議上致辭。弗雷德麗卡先去參加了下午茶派對。

其實,弗雷德麗卡並不想見福斯特。她擔心他會破壞關於牛的哲學論述以及《印度之行》48的開篇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弗雷德麗卡將這兩段話視作自己的財產,因為她享受過這兩段話給她帶來的快樂。另外,馬拉巴山洞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她曾為此感到煎熬,她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但不知道如何表達。她和艾倫、托尼、埃德蒙·威爾基、亞歷山大·韋德伯恩生活在一個充滿戾氣的世界裡。在小說家的作品裡,這個世界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無法辨別。她能對福斯特說些什麼呢?他和她又有什麼好說的呢?不過,對弗雷德麗卡來說,日後能夠提起見過大作家福斯特,那還是很有意思的。

下午茶派對在能俯瞰主庭院的房間內舉行,對面就是禮拜堂。小說家坐在一張包著印花棉布的沙發椅上,看起來又小又老,他留著鬍子,顯得很神秘、很慈祥。桌布都鋪好了,桌上擺放著司康餅、自製果醬、黃瓜三明治、中國茶和瓷杯。弗雷德麗卡碰了一下福斯特的手,然後回到書架後面的椅子上。這些人看上去都很年輕,舉手投足都體現了公立學校的良好教育,還有一種獨特的懷舊情懷,弗雷德麗卡後來在電視採訪中也看到了這樣的情懷。這位小說家談到了划船,說他還在劍橋的時候,時間似乎比現在慢許多。他穿著毛茸茸的粗花呢衣服,腰帶都快勒到腋下了。弗雷德麗卡慢慢發現,艾倫的成長經歷十分坎坷,他是在格拉斯哥少年幫派鬥爭中長大的,所以他偶爾會講一些毛骨悚然的故事,使用自行車鏈條、彈簧刀、指節套環殺人傷人的故事。艾倫的一頭金髮梳得很整齊,像戴著一頂閃閃發光的帽子,十分殷勤地遞給小說家一塊三明治,用帶著蘇格蘭的口音稱呼「先生」,讓弗雷德麗卡覺得他也是在管教嚴格的教士家庭中長大的。由於派對上只有兩名女性,艾倫表現了某種只有在男性聚會上才會表現出來的個性。他的笑聲充滿魅力,舉手投足體現著他的謙遜。弗雷德麗卡不禁想起,關於牛的論述就是被關於女性的話題打斷的。她身子向後,靠在書架上。

十分鐘以後,福斯特就睡著了,一直睡得很熟。大家交談時都壓低聲音,他還輕輕地打著呼嚕。他看起來很滿足。弗雷德麗卡心裡湧起一股對失敗和束縛的恐懼。

有個人坐在弗雷德麗卡身邊的地板上,那個人叫作馬里烏斯·莫克濟蓋瑪,這是波蘭人的姓名。他操著無階級差別的英語口音,聽起來既不是大西洋彼岸的,不是利物浦的,也不是倫敦東區的口音,而是清晰的BBC口音,不會省略或丟失任何音節,聽起來很舒服。他告訴弗雷德麗卡如何在教堂里用拉丁語優雅地唱一段拉丁文頌讚,他說義大利風格的拉丁語比學校里教的更柔和,也更動聽。他說他認為弗雷德麗卡是劍橋的風雲人物,他想和她聊聊,還想給她畫一幅像,因為她的臉龐與眾不同。「以前我學過繪畫,我想我應該當專業畫家,應該成為一名受過良好古典教育的優秀畫家。你不這麼認為嗎?或許我應該學哲學。還是說學英語更好?」弗雷德麗卡問他畫哪種風格的畫,他說,他說不好是哪種風格,反正不是英國的浪漫主義,她一定要來看看,她說她會去的。他個子不高,卻充滿活力,而且十分獨立。他渾身上下充滿魅力,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嗓音迷人。

大作家醒了過來,向眾人說抱歉,卻絲毫不覺得尷尬。他吃了幾口櫻桃蛋糕,沖所有人微微一笑,然後慢慢地、小心地走了。弗雷德麗卡穿過紐納姆的後花園,沐浴著陽光走回家。馬拉巴山洞、在腦海深處閃爍的火焰、蜷曲的蠕蟲、虛無和語言間的關係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在劍橋充滿限制的生活、司康餅和必不可少的午睡也讓她感到困惑。她認為,對於一名作家來說,劍橋不是一個理想之地,對讀者而言卻是理想的。在這裡要怎樣生活呢?她經常這樣問自己。她想起了勞倫斯跟新墨西哥婦女無端的爭吵,想到了在里思布萊斯福德的斯蒂芬妮。她抬起頭,堅定地揚起了下巴。

托尼一定要叫弗雷德麗卡來文學社聽艾米斯的演講,因為《幸運的吉姆》59是一本「重要的書」。弗雷德麗卡讀過四次。一次是因為有人借給她這本書,一次是想了解托尼從書中讀到了什麼,一次是因為她生病卧床,那次她讀得非常快,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日子,還有一次是她正要寫一篇文章,題目是關於當代小說中的新風尚。前三次,弗雷德麗卡覺得這本書不好玩,也看不出它「重要」在哪裡。讀第四次的時候,她已經在劍橋生活了一段時間,「憤怒的青年」流派已經出現,她突然被寫剪紙的那一段逗得捧腹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淚。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將吉姆·迪克森沉重的表情、對「快樂英格蘭」的嘲弄、惡作劇和孩子氣式的憤怒視為「知識分子對於溫和單調的福利國家的有限叛逆」。弗雷德麗卡將這種「有限叛逆」類比為「電廠」家庭結構下孩子的反抗。因為父母的原則和行為很自由、有理性,總之很開明,要反抗他們的權威,就必須採取任性或荒謬的暴力。她覺得自己對此已有一定了解。比爾的怒火讓她無法做出有限叛逆,這是她產生厭惡的合理理由。不過,從長遠來看,這種理解並不能讓她對吉姆·迪克森更加寬容,也無法更加欣賞他。

四次閱讀,《幸運的吉姆》都讓弗雷德麗卡產生了性厭惡。書中有個好姑娘,好就好在她胸脯豐滿,而且令人驚訝的是,她很容易發現瘋狂的迪克森的吸引力和閃光點。書中還有一個齷齪的女人,她化妝技術拙劣,穿著附庸風雅的短裙,經常歇斯底里地用情感脅迫別人。這個人物是仇恨的化身——「迪克森想衝過去把她推倒在椅子上,沖著她的臉重重地打一拳,還想把一顆珠子塞進她的鼻子里。」弗雷德麗卡還很小的時候,她的鼻子曾經被塞過一顆珠子,當時的疼痛現在還記憶深刻。還有一位戴著栗色帽子的老太太,迪克森認為她應該像一隻甲蟲一樣被碾死,因為她延誤了他搭乘的公共汽車。弗雷德麗卡也許已經接受了這樣對想像匱乏和殘忍場景的精準描述,但令她驚訝的是,她的許多朋友竟認為迪克森是道德英雄。他們喜歡刻意的粗魯、惡作劇和做鬼臉。托尼向弗雷德麗卡解釋說,吉姆其實是一個正人君子,一個普普通通又一絲不苟的人,他旗幟鮮明地反對布盧姆茨伯里團體美學家和《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中的自命不凡和小團體行為。弗雷德麗卡第一次讀《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的時候,以為那是對羅馬天主教信仰的嘲諷,但她也被深深打動了。如果將幼稚的不負責任視為天真,弗雷德麗卡寧願讓查爾斯·賴德和塞巴斯蒂安·弗萊特待在花園裡,也不願看到吉姆·迪克森在學校里胡鬧,儘管這樣他們一定會被開除。有兩個人永遠都是孩子,一個是彼得·潘,另一個是威廉 。弗雷德麗卡更希望遇到男人,而非大男孩。

演講的時候,那個小說家顯得英俊瀟洒,神采奕奕,毫不做作。他自嘲得恰到好處(劍橋喜歡這樣),不太刻意強調文學的重要性(利維斯的劍橋甚至更為模稜兩可)。他故意輕描淡寫,稱小說主要是用來消遣。學生們聽了他的言論,對存在主義作品《另類人》的作者科林·威爾遜60極其輕蔑,乃至於表現出了野蠻的態度。幽默是可以接受的,存在主義的激情則顯得陌生且可疑。艾米斯先生讚揚菲爾丁61的理性,反對《曼斯菲爾德莊園》過於嚴肅的風格,並表示喜劇的可取之處在於能讓人不再自以為是。凡是不認同這個觀點的人,都可能被指責缺乏幽默感,弗雷德麗卡也不能倖免。她有些生氣,她到那裡去,就是為了去生氣的。托尼坐在她旁邊,系著一條格紋羊毛圍巾,像是工人戴的那種大圍巾,外面穿著防風衣。小說家提出小說是「表達自我」的方式時,他笑了,他還問了艾米斯對於在大學開展文學研究的價值有什麼看法。小說家說他反對浮誇和刻意的理解,支持指導學生閱讀並用清晰簡明的英文寫作。社會主義者托尼表示,如果只是這樣,那每個人都已經能得到這樣的指導了。艾米斯先生說,或多或少吧,他認為還沒有到宣揚教育排他性的時候。

在英文學院的外面,弗雷德麗卡和其他人就抑制幽默的道德效用進行了激烈的爭論。托尼談到了良好的行為規範和審慎。弗雷德麗卡則發表了一番演講,她說這讓她更同情馬修·阿諾德62和「高度嚴肅」。她說,「浮誇」和「自命不凡」是值得三思的詞語,說不定能有更好的詞來代替,比如「嚴肅」或者「負責」。她揮舞著雙臂說:「評判行為做派並不一定就是評判道德,對吧?在《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中,胡珀因為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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