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花季少年光芒下(一)

那時,紐納姆學院還不在劍橋大學內,但是離得不遠。學院內的布局,荷蘭式的紅磚山牆、走廊、樓梯,結實的欄杆和帶頂棚的閣樓等,都營造出鄉村別墅的舒適氛圍。學院內還有一座花園,園內開滿了玫瑰,四周長滿了草本植物,還有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和池塘。弗雷德麗卡的房間簡約而不失淑女氣質,可以俯瞰這座花園。弗雷德麗卡得知紐納姆學院成員基本都是不可知論者,非常高興,儘管她對女性爭取權利的鬥爭一無所知,對於學生被強行授予神職而感到的焦慮一無所知,對於涉及上帝的原則之爭以及對於教堂和大學的關係,她也都一無所知,而教堂和大學的關係曾經都是西奇威克等創始人的立校思想基礎。20世紀70年代重回紐漢姆的時候,弗雷德麗卡才發覺這裡環境優美,規模適中,富有人文氣息。

1954年人們掀起了一場反對維多利亞時代事物的運動,可能喬治·艾略特的作品除外。劍橋的利維斯博士是這場運動的鼓吹者,他認為特羅洛普43和狄更斯的作品不值得仔細推敲,也贊同艾略特對丁尼生44和勃朗寧45的描述,認為這些詩人的思想沒有價值,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思想,他們表達的情感也毫無意義。那一年,政府採取了強有力的行動,拆除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火車站,紅色的尖塔和炮塔一去不復還。阿爾伯特紀念碑遭到野蠻的嘲弄,只有喬治王朝整齊劃一的排屋才是「美」。未來必將屬於勒·柯布西耶46的簡約主義,簡樸有序。卡爾弗利村外拔地而起的高層公寓讓弗雷德麗卡興奮不已,對她而言,那意味著更精彩、更自由的生活。紐納姆學院的建築很土氣,仿中世紀風格的拱門尤其討厭。弗雷德麗卡想到了她父親工作的地方:里思布萊斯福德學校。這所中學也是不可知論者的聚集地,培養了一大批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溫和乃至女性的氣質使得紐納姆和劍橋格格不入。但是,這裡瀰漫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氣息,除了大部頭小說,桌腿都穿著「裙子」,學院給學生安排了監護人,鼓吹富有責任感和體面的行為舉止,這是對學生的極大限制。這是喝熱可可、吃烤鬆餅和喝下午茶的好地方。弗雷德麗卡渴望酒精,渴望爭吵,渴望性。

她坐在整潔的床上,腦子裡想的不是如何去裝飾,而是怎樣去抵消周圍的「美」。她隨意鋪了幾塊質量一般但色彩鮮艷的布。要不要弄個時髦的燈罩?雕塑呢?她拿出一個黃色的錫盤,上面放了幾個產自瓦洛里的黑色杯子,還有一張幾個人的合影。照片上有的人穿著鯨骨襯裙搭配緊身衣和緊身褲,有的穿著襯衣和法蘭絨褲子,當時,他們正穿過剛修剪的紫杉林,在羅伊斯頓的老巷子里漫步。

第一年,弗雷德麗卡覺得劍橋是一座到處都是年輕人的花園。她了解到這裡的男女比是十一比一(她還不知道其中包括很多服務換膳食的女孩,另外阿登布魯克醫院也有很多女護士)。弗雷德麗卡認為早年生活枯燥的主要原因在於缺少男人。儘管之前她一直住在一所男校的附近,或許是因為她父親管教嚴厲,或許是因為自己咄咄逼人,身邊的男孩都是那麼無趣。但是,劍橋的男孩應該聰明又有趣,能夠令她折服。他們或許能成為她的朋友。她屬於這裡。

她愛過亞歷山大,也和埃德蒙·威爾基上過床,但她對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如何區分年輕男人。她不知道用什麼標準給他們歸類。有一段時間,她就像南美區分奶牛的顏色一樣,區分男人的標準非常簡單,就看是否聰明和是否好看。當然,在這個方面,她與很多同齡人不同,特別是初入社交界或者常出現在報紙八卦專欄的上流女子,她們經驗豐富,對她們而言,對於行為、外貌和出身的判斷和描述簡直信手拈來。弗雷德麗卡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定的審美意識,但她知道自己沒有,目前還沒有。她對於舉止禮儀的認知主要來自簡·奧斯汀47、特羅洛普、福斯特48、羅莎蒙德·萊曼49、安吉拉·蒂克爾、伊夫林·沃50、勞倫斯以及其他許多有用或無用的書本。她對劍橋的印象有一部分來自斯蒂芬妮(不過在她的嘴裡文學比生活多得多),有一部分來自威爾基和他女朋友的聊天。除了這些,最主要的是對劍橋生活場景的兩段描述,這兩段描述相互矛盾,但又緊密關聯。根據《最漫長的旅程》的描繪,智慧和牛可以在安塞爾的劍橋和諧共處,一定程度上甚至融為一體(丁尼生和勃朗寧不這麼認為)。在《含糊的答案》中的劍橋,女性的情感被絕望地壓抑,而金髮的年輕男人則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大好時光。劍橋是一座用語言堆砌的城市,被閃閃發光的文字包裹著,見證了語言發展的歷史。每次從國王學院回來,穿過劍橋的路上見到牛群時,弗雷德麗卡都會聽到「牛就在那兒。那頭牛,它就在那裡。不論我在劍橋還是在冰島,還是死了,那頭牛依然在那兒……」這就是哲學。他們在討論物體的存在問題。同樣,在三一學院的大庭院,她會聽到「三一學院在陽光下為年輕人哀悼」,等等。其實,哀悼年輕人比談論牛更不真實,最先被哀悼的人依然愉快地漫步劍橋,依然在談論著牛、年輕人、文學和劍橋。

第一個星期,兩名年輕男子邀請弗雷德麗卡去喝茶。一個叫艾倫·梅爾維爾,一個叫托尼·沃森。他們告訴弗雷德麗卡,埃德蒙·威爾基說她十分有趣,值得一見。兩個年輕人在藝術大劇院後面的匹斯希爾青年旅館招待了她。那是一間被刷成棕色的房間,瀰漫著實用主義的氣息,混雜著陳年咖啡粉、煙草的氣味,人們都穿著運動衫。他們十分自信,毫不造作,弗雷德麗卡還花了點時間去研究他們的其他特點,努力將他們歸類。他們提起包裹著編織套的棕色茶壺,用厚厚的白色馬克杯給她倒了一杯濃茶,然後再請她吃麵包、果醬和水果蛋糕。艾倫身材瘦小,金髮碧眼,說話帶著蘇格蘭口音,身穿一件海軍藍無袖套頭衫,裡面是一件維耶勒法蘭絨襯衫。托尼一頭捲髮,膚色黝黑,身材魁梧,穿著一件斜紋花式的鐵鏽色翻領衫。這衣服一看就是家裡織的,至少是手工織的。兩人都穿著鬆鬆垮垮的燈芯絨褲子。艾倫在聖邁克爾學院讀現代語言學,托尼在國王學院學英語。這一次,弗雷德麗卡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哪裡上學的重要性,也沒有意識到是否服過兵役的重要性。她只知道他們是二年級的學生,並為校報撰稿。上過光漆的奶油色牆壁有煙熏過的痕迹,牆上掛著許多女孩的照片,有的坐在平底船上,有的騎著自行車,長袍高高飄起,有的躺在草地上,有的凝視著被手電筒照得特別亮的酒杯。他們說他們想寫一篇文章登在小報上介紹弗雷德麗卡。威爾基向他們介紹過她在《阿斯翠亞》劇中的表演以及她的學術天賦。寫一篇文章介紹一位有趣的新生可以嗎?艾倫照片拍得很好,這一點顯而易見。弗雷德麗卡願意嗎?

她當然願意。這可能是一個幸運的開始,也可能不是。

弗雷德麗卡對他們很有好感。他們一起到咖啡吧,用很淺的小玻璃杯,喝了好幾品脫特濃咖啡。他們又輾轉了好幾個酒吧,他們喝啤酒,弗雷德麗卡喝蘋果汁。托尼擅長識別啤酒的品種。弗雷德麗卡對啤酒喜歡不起來,儘管在這種場合下更適宜喝啤酒。溫熱、苦澀的啤酒喝進肚子,她會感覺有點暈,甚至有點冷。他們問了她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弗雷德麗卡也被他們的興趣所感染,表達了自己的主張,還說了一些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或者根本沒有經過大腦的看法。有時,他們會把她說的話記錄下來,有時又放下筆,仔細聆聽。弗雷德麗卡認為他們倆都「長得還行」(「英俊」「帥氣」「出眾」「優雅」和「迷人」等形容詞也歸於這一類),也「挺聰明」(與「充滿智慧」「機敏靈巧」「思維敏捷」「博學多才」和「明察秋毫」等有所不同)。聰明是劍橋的口頭禪,也是弗雷德麗卡從前的老師對她的評價,她的考試總是得高分。「聰明」包含著機敏和敏銳等深層含義,超越「智力」的範疇。談及勞倫斯,托尼盛讚他的正直、智慧(與布盧姆茨伯里團體 所謂的「才華」有所不同)和遠見。這有點像弗雷德麗卡父親的思維模式和道德規範。她過了很久才發現,來自蘇格蘭的艾倫是一位傑出的中世紀史研究家,不僅是喬叟51著作和民謠的研究者,還是歐洲繪畫和雕塑研究者。他對劉易斯·格拉西克·吉本52和詹姆斯·霍格53也十分了解,而弗雷德麗卡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名字。他們說他們都是社會主義者,支持拉斯金和威廉·莫里斯54的理念,而弗雷德麗卡對這兩人同樣也是一無所知。弗雷德麗卡以為所有的正派人都會投票給工黨,如今看來,工黨實際得到的票數肯定沒有那麼多。她還錯誤地認為,他們都和她一樣來自中下階層的正統家庭。

他們在校報發表的文章用了「強勢一年級女生弗雷德麗卡」的標題,還附有艾倫拍的兩張照片。有一張是在紐納姆大門口拍的,弗雷德麗卡穿著長袍,扛著書,愁眉苦臉(其實是陽光晃了她的眼);在另一張照片中,她蜷縮在托尼家的皮質沙發椅上,穿著緊身毛衣、緊身褲,腳踩黑色小拖鞋,一隻手放在臀部,一隻手撐著下巴。第一張照片表情生硬,充滿輕蔑,第二張則散發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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