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分娩

4月已經來到里思布萊斯福德一段時間。陽光不那麼冷了。聖壇上擺滿各種春天的花。馬庫斯最近很煩躁,但大家都沒怎麼在意他,因為斯蒂芬妮馬上要生了。斯蒂芬妮越來越安靜,一方面是她性情如此,另一方面是她想動也動彈不了。原來寶寶還能在肚子裡面游泳、漂浮和翻身,如今她的肚子被撐得緊繃繃,讓她渾身酸疼,有時候他還會用力蹬一腳,或突然推一下現在已經失去彈性的肚皮,讓她疼得差點喘不上氣,甚至暈過去。如今,她已不像從前身輕如燕,她的身體笨重,走路都要叉開腿,行動實在艱難。她每天都掐著手指算日子,她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她失去了自主性。她的生命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是他的。

她害怕。但她不是害怕生小孩,她早就心裡有數,她怕的是住院以後會遭遇尷尬的情形,尤其是想到要灌腸和剃陰毛,她不知道偷偷哭過幾次。她跟自己說,分娩實際上沒什麼好害怕的,大多數女人都受得了,沒幾個因此丟了性命,而且分娩的時長比較固定,最多不超過四十八小時。就四十八小時,什麼事都扛得過去,她這樣給自己打氣。在診所里,產婦之間流傳著一些恐怖的故事,包括臀位分娩和撕裂鉗的事,但她沒有太在意,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總是要面對的。她看過一本關於自然分娩的書(她這一代人更喜歡看書,而不是聽媽媽的話),作者提到了一些非自然分娩的做法,把她嚇得半死。書里建議了一些放鬆方法,但她都沒有去練習。她對自己的身體和自控能力很有信心。她覺得女人可能缺乏教養,才會害怕這種自然而然的事情,生孩子本身就像吃喝拉撒,都是女人必須經歷的。時間到了,該放鬆時她自然會放鬆。但是,因為害怕灌腸和剃陰毛,她跟丹尼爾說她寧願在家裡生。丹尼爾嚇了一跳,他說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況且,馬庫斯和媽媽都在家,她怎麼會想到在家裡分娩呢?斯蒂芬妮也覺得這兩個人的存在很尷尬,跟灌腸和剃陰毛一樣讓她擔心。她不好意思跟丹尼爾提灌腸的事。她放棄爭辯。

馬庫斯聽到她在唱歌。他站在樓梯的角落,聽著她在廚房裡唱歌,歌聲伴隨著鍋碗瓢盆的叮叮噹噹。她唱的是《與主同行》。波特家的人只會唱讚美詩,而且難得唱,還常常唱跑調。馬庫斯記不得她上一次唱歌是什麼時候。他悄悄走下樓梯,從坐在沙發椅里的奧頓太太的身後走過。

她的背部很痛,這是負重所致,而且疼痛在向全身蔓延,就像《格林童話》里那個忠誠的僕人心上箍了三道鐵箍般難受。她繼續唱,她的腦子突然清醒過來,決定親手給丹尼爾做點麵包,最近她一直沒有做。她看過書,知道在臨產之際腎上腺素會激增,但此時她忘了這茬,因為她的腦子很清醒。她彎腰去拿烤模,然後站到凳子上,拿下來一罐麵粉。她下來的時候,那三道鐵箍緊一下松一下。她唱完《與主同行》,接著唱《慈光導行》。馬庫斯把頭探進廚房的門。

「向來未曾如此,虛心求主……馬庫斯,你幹嗎?」

「我聽到你在唱歌。」

「這是我的廚房,我想唱就唱。你要幫我做麵包嗎?」

「行。」馬庫斯說著側身進了廚房。

「你發酵母吧,用那個玻璃碗。我背疼。要用乾酵母。倒一小包,放兩勺海鹽,半品脫 溫水。『我好自專,隨意自定途程,直到如今行!』」她把麵粉倒進秤盤,然後停下來喘口氣,接著彎腰拿出一隻很大的陶碗。馬庫斯看著水壺,全神貫注地候著水變「溫」。「從前我愛沉迷繁華夢裡,驕痴無忌,舊事乞莫重提!」

她抬起一隻沾滿麵粉的手,抹了一下眉頭,突然感到一陣劇痛,痛感非常清晰,就像一個音符,從脊柱開始向全身蔓延,痛一會兒,停一會兒。因為恐懼,她的動作異常緩慢,她喘了一口氣,轉過身,繼續弄麵粉,在麵粉堆中間撥開了一個洞。馬庫斯看著她漲得通紅的臉和閃亮的眼光,很不安,他感覺到她的煩躁,但不明白具體是怎麼回事。在他的世界裡,煩躁就不是好東西。他攪拌著酵母,嗅著酸味,發得不錯,已經起了泡泡,彷彿有活的東西躲在泥濘底下。當然是活的。他攪拌著,它嘆著氣。

「倒到這裡來。」斯蒂芬妮說。他倆的頭都湊到陶碗的上方,她拿刀子攪拌著,突然又傳來一陣劇痛,這次比剛才更清晰,她抓住桌子邊,這次她能感覺到肌肉在收縮,裡面在不由自主地收縮。「哦,親愛的。」斯蒂芬妮輕輕地說,眼光迷離地看著馬庫斯,馬庫斯向後退。「我覺得……」她說不下去。馬庫斯退到了烤箱的後面。「我覺得……」她又說,但又說不下去。隨著疼痛感消退,她恢複了暫時的平靜。不能指望馬庫斯。她走出廚房,看見奧頓太太在沙發椅上打著盹。奧頓太太是個女人。過去幾個月裡面,她隔三岔五地跟她說起丹尼爾出生時的情形,那就是一場獨角戲,主角只有一個,就是她這個勇敢的女人,受到了男人、威權和無能護士的摧殘。她不知道奧頓太太是否幫得上忙。她也對她說:「我覺得……」奧頓太太表情茫然地看著她,估計是又要訴苦,正盤算著從哪裡開始。

「我覺得我應該去醫院了。」斯蒂芬妮終於說了一句完整、正確的話。奧頓太太的表情還是很茫然,甚至在思考了一會兒後,告訴斯蒂芬妮今天診所可能不開門。斯蒂芬妮說沒錯,但她很痛。奧頓太太倔強地指出斯蒂芬妮的預產期還有兩個半星期,而且第一胎通常會晚一些。斯蒂芬妮聽到後懷疑是不是自己錯了,然後乖乖地回去廚房。很多女人都會莫名其妙地疼,奧頓太太斬釘截鐵地說。廚房裡的馬庫斯看來是嚇壞了,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然後又絕望地閉上。無可奈何的斯蒂芬妮突然又感到一陣劇痛,肌肉猛烈收縮,她幾乎站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她的手緊緊抓住門框,喘了一口氣,一隻手摸著硬邦邦的肚子,感覺裡面在向上跳動。沒有見紅,羊水沒有破,奧頓太太沒有問情況,就斷然否認是要臨盆。斯蒂芬妮感覺自己裸露在兩個人的面前,非常尷尬。可是,這兩個人都指望不上。她喘著粗氣站了一會兒,等到疼痛感過去了,就走到電話邊,撥了999。她剛說完,甚至沒有等她真正說完,奧頓太太又開始教訓斯蒂芬妮,說即使是真的要臨盆了,她這樣也很傻,她還有幾小時要等,與其在醫院難受地待一整天,不如等到各項指標都顯示……

斯蒂芬妮掙扎著從婆婆的身後走過,上了樓梯。她還沒有準備住院必需物品,這時她開始準備,往箱子里放了睡衣、梳子、牙膏、香皂、一本華茲華斯詩集、《戰爭與和平》《阿拉貝拉》和《星期五的孩子》。如果說不該看華茲華斯的,那應該看誰的?她一生氣就加了一本《四首四重奏》。門鈴響了。她沒有聽見有人去開門。她關上箱子,眉頭冒出了好幾滴汗,她痛得站不起來,這次不僅是劇痛,而且痙攣,身體收縮太厲害了。她掙扎著提起箱子,走下樓梯。馬庫斯正慢慢地繞過奧頓太太的沙發椅。她打開門,救護人員進來,她拎著箱子遞給他們,說她還要去拿一件外套。

「讓這個小夥子去拿吧。」

「沒事的。」

「你別動。讓小夥子去吧。」

馬庫斯拿來了她的外套。救護人員問她可不可以走路,她說可以,但最終還是得人家扶著走,其實幾乎是被架著走。跟通常的旅行一樣,一上路就好多了。

到了卡爾弗利醫院,她被人家強制性地攙扶下救護車,然後被放到輪椅上。腎上腺素激增的她雙眼放光,表示不想坐輪椅。她想走,她可以走,她說這樣更好。但救護人員斬釘截鐵地說,他們不能讓她自己走,這違反紀律,所以,他們推著她,咔嗒咔嗒地推上了一個又一個斜坡,穿過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長廊。她打了個嗝。他們來到產房。

接下來,如她所擔心的一樣,她徹底失去了尊嚴。她按要求躺上一張又高又硬、像架子一樣的床,這時,她感到肚子里有東西在拉拽,感到一陣撕裂的痛。水順著她的雙腿流下來,一個小護士穿著撞球桌般的綠色制服,套著拉到肘部上方的球狀袖套,擦掉了那些羊水,透過起霧的眼鏡向斯蒂芬妮的雙腿中間窺視。斯蒂芬妮以超然的準確注意到,戴著那副眼鏡,她那張饅頭似的圓臉越發不好看,半圓形的小眉毛下面彷彿有兩條飛翔的鍍金翅膀。她管斯蒂芬妮叫「媽媽」,但都沒有看著她說,接著命令她脫衣服、翻過來、翻過去,她盯著斯蒂芬妮硬邦邦的肚子,又聽了聽。另一個高級護士穿著淡紫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制服,她也湊過來,慈祥地看著斯蒂芬妮。裸露的手臂伸到斯蒂芬妮的病號服下面,說是病號服,其實那就是一塊漂白布,在腰部鬆鬆地貼了膠帶,有幾條膠帶還脫落了。她解釋了剃陰毛和灌腸的事情,斯蒂芬妮注重禮貌,所以她氣息平順之後才說沒關係,她都清楚。她還說,不好意思,她害怕灌腸。她希望將恐懼說出口之後,就能更容易地處理恐懼的心理和她害怕的事情,這通常很管用。她希望護士年紀大一些,這兩個似乎都比她本人還小,在她們精明能幹的背後,她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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