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海灘

弗雷德麗卡到的時候,聖瑪麗海灘派對的現場剛剛布置好,和人群有一定的距離。這個時候在海灘上搞派對的人不是很多。正中間是幾隻色彩鮮艷的帆布包,還有幾個柳條籃,旁邊有一艘漁船,可以遮擋一點陽光。1888年,凡·高在那裡待了一個星期,畫了幾幅漁船,色彩濃重,紅藍綠黃,帆桅斜著,映著鯖魚色的天空,線條彎彎曲曲,很漂亮,比松柏乃至椅子都更容易被識別。時至今日,景色變化不是很大,當然,在凡·高之前很久,這裡的漁船也許就是這個樣子。不只是在1888年,高高的船頭兩邊早就畫著腓尼基人的蜻蜓眼珠。弗雷德麗卡仔細看了寫在船頭上的船號:希望號、幸福號和友誼號。通過這幾個字,她就可以記住這些船的外形和顏色。文字重於一切。她站在一堆沙子的下面,手裡拎著一網兜游泳裝備和一本斯摩萊特全集。威爾基走過來,和格里默德先生商量她的回程事宜。

這種湊起來的派對通常比較嚇人,弗雷德麗卡並沒有指望玩得怎麼開心。她與其說是滿懷希望來的,不如說是懷著大無畏精神來的。這些人一眼就看得出是英國人,雖然他們一律是棕色皮膚,舉止優雅,穿著清涼,所以怎麼就看得出來是很難解釋的。他們的膚色雖然是棕色的,但也露出粉紅的底子,而且,他們的眼神都很純樸,不像本地人,這是英國人的特點。不管你信不信,人們都說英國人純樸。這些人都躺在沙灘上,有的支著手肘,有的四肢攤開像海星一樣平躺著,肚皮埋在沙子下面,頭湊在一起,各伸出一隻棕色的手,捏著一支白色的香煙,時不時送到玫瑰色的嘴邊,然後一股孔雀石綠的煙霧冒起來,升騰到空中。這裡的天空不是奧林奇平原的鈷藍色,而是珍珠奶油般的金黃色。風很柔和,可能正因為如此,這裡的沙灘起伏和緩,更遠處沙綠色的海水也是微波粼粼。這些人都不像漁船那樣突兀,倒像是印在柔軟沙灘上的鮮艷色塊。

有兩個她不認識的男人穿著藍色衣服,其中一個人的皮膚是黃棕色的,就比沙灘稍微深一些,下身是藍色泳褲,烏鶇色的頭髮散在額頭,蓋住一根眉毛;另一個身材更胖一些,皮膚白皙,坐在陰影下,穿著海軍藍短褲和天藍色綢襯衫。人群中躺著羅斯·馬丁代爾夫人,她一身暗金色的皮膚,身材健碩,但不顯胖,倒是凹凸有致,很有女人味。她穿著粉棕條紋相間的絲綢泳裝,一頭金髮柔和地披散在棕色的肩膀上,因為她翻了幾次身,閃閃發光的大腿上沾了發白的沙子。克羅和安西婭·沃伯頓並排躺著,和暗金色的羅斯夫人相比,安西婭的膚色比較白,克羅被太陽晒成古銅色,看起來像天然的銅像,這是他通過有效的規劃和強大的意志力實現的,他的皮膚脫落後就會變成赤紅,但他一直呵護得很好,沒有一個地方脫皮,就連脫髮的頭皮也沒有脫落。他的泳褲夾在下垂的肚皮和肥胖的大腿中間,是紫紅色的,和他好不容易養成的膚色差不多,不更深,也不更淺,這個搭配看起來很扎眼。安西婭雖然躺著,但更像是在沙灘上跳舞,淺色的捲髮伸到了墊在身下的鴨蛋藍毛巾的外面,身上的汗水閃閃發光,襯得她的身形輪廓十分誘人。她的泳衣是孔雀般的綠藍色,就像閃著光的波浪。

威爾基和他女朋友坐在圈子邊緣,他們就像照片的底片,卡羅琳穿著白色的比基尼,在弗雷德麗卡被陽光曬花了的眼裡,她的頭髮和皮膚都是黑的,威爾基更黑,像煙灰那樣黑,只除了下身三角區域和笑的時候露出來的牙齒是白的。陽光照得他的頭髮油黑髮亮,蝴蝶蘭的太陽眼鏡映著天空、沙灘和海水。漁船船頭兩邊的眼珠子盯著他們,但只有威爾基抬頭看過。煙灰斷斷續續掉到奶油色的沙上。

她決定表現得溫和一些,不掃人家的興。她最大的願望是熬到結束,不衝動,不招人家嫌棄。

威爾基對克羅說:「這是弗雷德麗卡。」那兩個陌生男人舉起手,一個有氣無力,一個比較有力,算是跟她打招呼。克羅站起來,盯著弗雷德麗卡。卡羅琳點點頭,很不情願地咕嚕了一聲。安西婭·沃伯頓撥開嘴角的一兩縷頭髮,對著空中輕輕說了一聲「你好」。

弗雷德麗卡敏銳地感受到克羅對她的印象:背後是沙堆,她的身形輪廓就像一根掃把,腳上穿著挺不錯的沙灘鞋,肩膀瘦削,穿著本地印花太陽裙,肩帶下面的白色棉布褶皺蓋著扁平的胸部,長相很一般,沒錯,但還不至於讓人反感,在卡爾弗利算時髦,在尼姆斯和巴爾熱蒙算普通,但在這群人中間就顯得土氣了。她的頭髮、膚色也十分奇怪。在《阿斯翠亞》劇中表演的時候,正當西摩爾的剪刀剪開她的紙裙時,她的一襲紅髮在肩膀上瘋狂擺動,很誘人,但是,在普羅旺斯強烈的陽光曝晒下,頭髮已經慢慢捲曲、起皺,失去了光澤。此時,她的頭髮就像一台三葉風扇,發尾還開了叉。她的皮膚曾經是巧克力色的,絲一般的光滑,對於紅頭髮的女孩而言這很難得,但她是來自北方的紅頭髮女孩,此時,她的皮膚已經比赤褐色還深,甚至過了非洲黑人的那個階段,曬脫了皮,像打了很多補丁似的,有些地方是棕色的,像烤麵包皮,有些地方是胡蘿蔔色,掉了皮的地方顏色也深淺不同。演出結束後,她跟克羅說她想當演員。克羅告訴她要換一張臉。可是,目前她這麼瘦,像個骷髏,而且長了那麼多蚊子包,還不如原來呢。他微笑著說:

「弗雷德麗卡,聽說你給人家當保姆。怎麼可能呢?坐下來吧。」

弗雷德麗卡坐下來。大家的呼吸都很緩慢,有些人閉著眼睛,有些人睜著。一切都很緩慢,大家都不說話。

「不是保姆。」弗雷德麗卡說。沒人關心她到底是什麼。克羅向她介紹了羅斯太太,說她是伍爾夫37的忘年交,正在寫一本以貓為主題的書。那兩個男人,一個胖的和一個瘦的,分別是哲學家文森特·霍奇基斯和詩人傑勒米·諾頓。克羅又給羅斯小姐點了一根香煙。文森特·霍奇基斯用很好聽的聲音說,在這種光線下,顏色分不清楚,儘管又熱又干,但整個空間是不透明的。弗雷德麗卡說,天空、大海和漁船都像凡·高畫的一樣。霍奇基斯說,他們沒看到過,做不出這樣的聯想。威爾基說,要聊凡·高,她得跟亞歷山大聊。霍奇基斯說,亞歷山大就是這樣的人,看不透,分辨不清顏色。在這種光線下,誰能說亞歷山大是什麼顏色?弗雷德麗卡根本就沒看見亞歷山大,實際上,她注意到他不在那裡。她環顧左右,盯著沒有顏色的空氣和沙灘,彷彿他會像海市蜃樓一樣突然冒出來。他不在,他在海上,威爾基說。她向遠處眺望,看到了海洋之星號錨定在海上,他就站在上翹的船頭。灰白的天空下幾乎看不見他,但他兩腿之間的黃色三角褲清晰可見,那就像畫出來的太陽,那是凡·高喜歡的色彩,不是文藝復興時代的鍍金色彩,他的四肢呈奶油棕色,近似於剛做好的卡布奇諾咖啡上的泡沫。陽光下,他濃密的長髮也是奶油色的,顏色只比天空深一些。他站了一會兒,接著就跳進渾濁起伏的海水中。海水從他的周圍散開,熠熠生輝,像有無數珠寶在裡面,貓眼石、祖母綠、青寶石、紅寶石和藍寶石。1888年6月,凡·高曾經說過,這片海水反射著星星的光芒。

威爾基問她有沒有帶游泳裝備。她晃了一下垂在大腿前面的網兜。那就來吧,威爾基說。於是,她站起來,脫下內褲,拉上深棕色泳衣——她到海邊度假都是這樣的——然後脫掉裙子。她清楚,在這個過程中,克羅必定首先看到了她的光屁股,接著看到她的胸部,不過,克羅以前就看過了,而且不僅是看過——當時的情形他們都不太記得了。她和威爾基像鶴一樣走過滾燙的沙灘,來到水邊。亞歷山大繞著船,游得很開心。弗雷德麗卡大步走向大海,威爾基悠哉地跟著。

她游得還行。她用全力朝亞歷山大游過去,這是自然的,因為在風平浪靜的地中海上,沒有別的目標。這時,亞歷山大在船邊仰面漂浮,四肢張開,頭髮在淡綠色的水下隨波漂動。她潛下去,再冒起來的時候,差不多就在他的懷裡。她那張打補丁的臉浮出水面,像一隻被砍下來的頭顱,正好對著他。他提起膝蓋,優雅地翻過身,看著她,兩個人的下巴浮在水面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是她的一個壞習慣,她總愛這樣憑空冒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有一次是在戈斯蘭德高沼地,他和他當時喜歡的珍妮特正在汽車的后座上。還有一次,她在克羅書房的火爐前,靠在克羅的膝蓋上,痴痴地看著在羅伊斯頓花園露台上的亞歷山大。這次是在卡馬爾格波瀾不興的海上,在羅恩河入海口。

「你來了。」他說,分不清他是歡迎還是不歡迎她。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到了很久嗎?」

「他們叫我一起吃午飯。」

「好吧。」

「你希望我快點走?」

「無所謂。」

「好吧。」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但我希望你別這樣看著我。不舒服。我一直都不喜歡。」

「我不是故意的。」她翻過身,搖搖頭,對著海洋之星說,「我喜歡看著你,僅此而已。你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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