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玫瑰農莊、卡貝塔因農莊

玫瑰農莊

初夏,格里默德一家人就去度假,住在一幢粉紅色的小房子里。房子位於下阿爾卑斯省的山坡上,距離旺圖山不遠。他們帶上了那個脾氣古怪又沒什麼用的英國女孩,讓她得以深入了解文化,領略了藍色海岸和卡馬爾格的美麗風光。一個溫暖的傍晚,他們帶她去了阿維尼翁,在教皇宮觀看了國家人民劇院演出的法語版《麥克白》14,由讓·維拉爾主演。他面色蒼白卻生性浪漫,更像吟遊詩人而非蘇格蘭屠夫。瑪麗亞·卡薩里思穿著白色的服裝,雖然瘋了,但仍非常優雅——天使般的喇叭聲從高高的堡壘傳來時,她還從容地洗凈手上的血跡。整部劇就像節奏比較明快的散文詩。「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

在此期間,弗雷德麗卡總算髮揮了一點作用,格里默德家的幾個小孩很不耐煩,她就給他們朗誦這部英國名劇的厚重晦澀的原文段落。她憑記憶背誦,還真背出來不少。這讓她更加惦念家鄉,不過她不是惦記約克郡的沼澤,而是留戀英國的本土語言英語,還有去年夏天的表演,以及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在羅伊斯頓的伊麗莎白花園露台上聲情並茂的朗誦。當她跟幾個小孩朗誦到「暮色漸濃,烏鴉張開翅膀飛回屬於自己的樹林」這句話時,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後上方說:

「這個聲音很熟悉,波特小姐。我不會往劍刃上撞,不會的,我不會流血。親愛的,你記得嗎?」

這個聲音既讓她高興,又讓她皮帶之下受到沉重一擊。那個人就是博學多才的埃德蒙·威爾基,在斯卡伯勒大飯店一間愛德華七世時代的豪華套房裡,他血淋淋地奪走了她的貞操。

「威爾基。太暗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你在哪裡?你來這裡幹什麼?對不起,夫人,這是我的朋友,英國的朋友……」

威爾基擠到她身邊,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教皇宮和羅伊斯頓一樣,觀眾座席是臨時搭建的。他們挨著坐在臨時的座位上,觀看美惠三女神 的舞蹈。威爾基還是老樣子——皮膚黝黑,身材臃腫,戴著樣式誇張的眼鏡,儼然一個放蕩不羈的學者。

「格里默德先生和夫人,這位是埃德蒙·威爾基。我的朋友,心理學專業畢業,也是演員。威爾基,你來這裡有何貴幹?」

「我倒是要問你呢。我和克羅住在卡貝塔因,那是克羅在法國的家,很漂亮。當地人都很友好。你曬得這麼黑,有些地方脫皮得像梧桐樹皮。日子過得很舒坦吧?」

「我當保姆呢,用服務換膳宿。大家都對我很好。我們住在韋松拉羅邁訥附近。」「不遠。我們可以見見面。卡貝塔因有很多老朋友。有個美女,叫安西婭什麼……」

「沃伯頓。」

「對,就是她,沃伯頓。她升職了,現在是電台主播。你知道吧?」

「聽說過。」

她被打斷了。格里默德家的幾個小孩不想聽他們這樣嘮嘮叨叨,他們想聽莎士比亞的名段,那才是有價值的。她安撫了他們,然後問:

「他還好吧?」

「哦,弗雷德麗卡,你這個大傻瓜。上星期他就來看過這部戲,今天叫我和卡羅琳也來。不過,親愛的卡羅琳宿醉得厲害,很不舒服,所以我騎自行車帶他來。他在上面呢。」

他朝背後做了個手勢。喇叭聲從屋頂的四個角落響起,尖細而清脆,到最後一幕了。

「天使,」威爾基說,「雖然總是光芒四射,但最耀眼的已經墮落,是這樣吧?聽起來有點滑稽。你看得見他嗎?那邊。我去去就回。」

接著,他猴子似的跑到後排。弗雷德麗卡轉過頭朝後方看去。燈光一閃,她似乎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瘦長男人,表情凝重。那是亞歷山大嗎?

「你猜猜我有什麼發現?」

沒有回答。

「弗雷德麗卡·波特在給一群法國小孩當保姆。」

「天哪!」

「她似乎很想見到你。聽說你也在,她很興奮。」

「天哪。」

「她喜歡你。」

「胡說八道。她就會胡攪蠻纏,一直都這樣,不會變。別再說了,我要看戲。」

弗雷德麗卡坐立不安。她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亞歷山大的情景,但又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有那樣的舉動。她總是尾隨著他,時不時沖他發脾氣,還會罵他嘲諷他,等到兩人和好了,他也答應跟她吃晚飯了,並準備那天晚上就在一間空房間里要了她,她卻坐著威爾基的摩托車逃去了斯卡伯勒。她愛亞歷山大。威爾基只是她隨便聊聊天的朋友。她只是隱隱覺得,應該有個不帶個人情感的開始,讓事情在她控制範圍之內,而不過分投入。她該怎麼跟亞歷山大解釋呢?反正,他也不想再聽她解釋了。

「她反正要死的,遲早總會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天。

有問題嗎?這個消息總是有一天要聽到的。

亞歷山大的情緒更簡單一點。他記不得為什麼想要弗雷德麗卡,或者他對她有多大的慾望。他覺得那只是一時的衝動。但他清楚地記得,她讓他感受到奇恥大辱。他記得他把小廣場花園的矢車菊和月亮雛菊踢得滿地都是。這種難堪的場面,他不想再來一次。

「我們所有的昨天,只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墳土裡去的路。 」

雙方還是在黑暗的前廳里碰到了。威爾基趕緊向弗雷德麗卡走過來,他野猴似的眼睛雪亮。亞歷山大畏縮不前。因為摩托車停在城牆根下,比藍色科爾維特更近,威爾基既可以讓格里默德一家人停一停,也可以讓亞歷山大不得不跟上。威爾基很喜歡這樣的場面。

「你好,亞歷山大。」

「你好。」

「格里默德先生和夫人,這位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先生,英國的作家……創作過很不錯的作品……很有名……我父親的朋友。」

大家都鞠躬致意。亞歷山大的法語不如弗雷德麗卡流利,他彬彬有禮地問格里默德一家人是否喜歡那部戲。他們做了回答。弗雷德麗卡插話說,翻譯成法語後英國人聽起來有點彆扭。亞歷山大不說話。威爾基記下了弗雷德麗卡的地址。格里默德先生對這兩個陌生人很感興趣,也希望討他們的英國姑娘高興,所以在一個信封上畫了一幅地圖,像航海圖,標明了從韋松和卡貝塔因去玫瑰農莊的路線。他認為那個地方的名稱跟吟遊詩人有關,法國的吟遊詩人很有名,富有悲劇色彩,是普羅旺斯的特色。他們歌唱宮廷愛情故事,但充滿嫉妒和血腥,都是恐怖的故事。玫瑰農莊沒有煤氣,不通電,沒有自來水,但山上有泉水,空氣清新,從那裡可以看到旺圖山,但主要是因為彼特拉克對勞拉的愛而出名。他希望威爾基先生去看看,也包括韋德伯恩先生。亞歷山大仰著頭看星星,重心從一隻腳轉換到另一隻腳。他不可能在威爾基之前騎上摩托車。弗雷德麗卡看著那輛摩托車,想起她失去貞操的那個晚上。她扯了一下亞歷山大的袖子,想重溫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但是,回不去了。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我進劍橋了。」

「好。」

「實際上,兩個大學都答應給我獎學金。」

「好。你爸爸該高興了。」

「馬庫斯讓他高興不起來。」

「明白。」

亞歷山大看著威爾基,威爾基裝作沒看見。威爾基問弗雷德麗卡是否見過地中海,有沒有去過卡馬爾格和奧林奇。她一隻眼看著亞歷山大,心不在焉地說她去過奧林奇,格里默德夫人有很多堂兄弟在那裡,他們一起觀看過拉辛的《布里塔尼居斯》,在那裡的古羅馬劇場還看過同一主題的谷克多32風格芭蕾。她讓他想像一下阿里奇埃穿著冰淇淋色緊身衣褲而布里塔尼居斯戴著金黃色發套、穿著金屬裙,走起來哐當哐當的情景。那就是谷克多的風格,威爾基說。亞歷山大戴上頭盔,緊緊扣住,這樣就聽不見弗雷德麗卡說什麼了。他的樣子很滑稽——一襲白衣、帥氣優雅的身體上頂著一個白色的圓球,根本看不出他是誰。他拉下遮陽板,雙手抱胸。

「好吧,」威爾基笑容可掬地說,「挺好的,弗雷德麗卡。我們過幾天就來看你,你等著。我們找個傍晚去裸泳,希望你出得來。」

他把摩托車拉出來,跨上去,亞歷山大坐在他後面,低著頭。他們穿過剛剛從劇場出來的人群,兩人都貓著腰,抱成一團。弗雷德麗卡嘀咕著威爾基是否跟亞歷山大說過她把初夜給了他。可能說過,也可能沒說過。她沒指望還能再見到他們,雖然在玫瑰農莊,她每天都盼望著看到他們騎著摩托車出現在山坡的碎石路上。

卡貝塔因農莊

弗雷德麗卡想問但不敢問亞歷山大最近的創作怎麼樣。不大好。卡貝塔因農莊的生活只是看上去適合欣賞和生產藝術。克羅的房子灰溜溜的,牆上布滿彈孔,幾乎已經荒廢了。大戰剛結束,他就買了這房子,然後把農場和房子併到一起,弄成了低調奢華、非常宜居的宅邸。主建築里有個很大的客廳,客廳里有個壁爐,餐廳裡布置了木頭餐桌和長凳,還有個小型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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