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南方

弗雷德麗卡出發前往尼姆斯的時候,她對法國的南方並不了解。她知道尼姆斯是個省會城市,但她不喜歡「省會」——這是19世紀英國小說里寫到鄉下時的辭彙,而不是羅馬統治時期的普羅旺斯那樣的「行省」。她這一代人都往城裡遷徙,她真希望那裡是巴黎,燈火輝煌。她買了從巴黎出發的卧鋪票,主要是出於旅程時間的考慮,「我可不能坐一整個晚上」,而不是旅途距離的問題,「我要一路向南走很遠」。上火車的時候,她跟一個卧鋪車廂的服務員吵了起來,她喜歡吵這一架,因為他們是用法語吵的,她居然能用上虛擬態和條件句,還能在恰當的時候用恰當的語氣詞。她輸了,他們之所以吵架,是因為車票的事,車票用英語寫著「7號」卧鋪間,但服務員固執地認為,按法語,那應該是「1號」。弗雷德麗卡解釋說,在法國,「7」這個數字多一筆撇,但在英國約克郡卡爾弗利車站賣的票沒有這一撇。服務員說已經有個先生在1號裡面,他已經脫了衣服。弗雷德麗卡又提起「9」這個數字,但服務員沒有再理睬她,只是允許她站在過道上。火車咣當咣當著離開站台。她看著巴黎在身後越退越遠,一幢幢燈火明亮的樓房和一根根電線杆一閃而過。一個身材精幹的男人跟她一樣,手肘倚靠在窗台上,緊緊挨著她。他遞給她一根高盧牌香煙。她接過香煙,人家給她東西她一般都會接著。令她非常高興的是,她說的法語這個法國人聽得懂,兩個人也能對話。她主動跟那個人說她要去尼姆斯找一戶人家。她本來可能跟他說得更多,全是些亂七八糟不應當說的話,幸好,他用這門新的語言、新的辭彙給她說了一些老生常談的話。那個人告訴她,春天去南方,她的運氣真好。那裡植被芳香。這是弗雷德麗卡的心靈首次接觸到南方。那個人說他要去聖拉斐爾。他經常出差,是賣利口酒的,主要賣給賓館、酒店。他可以拿君度酒、金萬利酒和查爾特勒酒來讓這位小姐嘗一口,要是她沒有鋪位的話。

弗雷德麗卡很高興地回答說那當然好。其實,她看得很明白,那個男人有點緊張,害怕她不答應,焦慮是終結談話的利器。雖然弗雷德麗卡不喜歡跟一個憂心忡忡的男人一起關在一個卧鋪車廂里,但她不希望一直站到天亮,也希望他們的法語對話能一直接下去。那個車廂服務員回來了,說非常幸運,有一個鋪位空出來了,那個鋪位的乘客不知去向。他把弗雷德麗卡帶到7號卧鋪間,站在門口不走,也許是等著她給小費,但她給不了,她身上只有大額鈔票。於是,她進了卧鋪間,很粗暴地關上門,那個賣利口酒的也被一起關在外面。她一個人享受一個卧鋪間,很快就把他給忘了。

她開始脫衣服,脫鞋子,最後只剩吊帶褲、胸罩和襪子,在不停震動的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仔細檢查了卧鋪間里的環鉤、水瓶和洗臉盆。她從窗帘的縫隙朝外面看。有個車站一閃而過,實在太快,她沒看清楚站名,也沒看明白鐵欄杆的花式圖案。她看到了一團團黑乎乎的灌木叢、牛群,還有茅草屋,連綿不斷。她很高興。她喜歡一個人待在暖和、明亮的小隔間裡面,看著世界從身邊呼嘯而過。她彎曲著身體躺在卧鋪床上,欣賞著自己的長腿,慾望油然而生(不是對那個賣利口酒的),讀了一點《包法利夫人》,讀了一點《惡之花》,再讀完一本瑪傑麗·夏普的小說,這些書都是她在巴黎里昂車站一時衝動買的。天剛蒙蒙亮她就醒了,她把百葉窗帘升起來。外麵灰蒙蒙,她看到連綿不斷的樹牆,很奇怪,都被修剪到了根部,像粗壯的爬山虎被削平了。這個景象沒有一閃而過,而是連綿不斷,因為一段過去了另一段又接上。要看明白需要時間。在她印象中,藤蔓一般是往架子上爬的。隨著天越來越亮,這些樹根周圍原來冰冷的土地漸漸暖和起來。

她仔細穿好衣服,綠色人字形花紋收腰套裝,搭配半高跟鞋,樣子很普通,但妝容比較複雜,畫眼線的時候還因為火車搖晃差點就畫歪了。她有一頂天鵝絨鴨舌帽,垂下的面紗遮住臉龐。她相信,即使是便宜的衣服,搭配得好,簡約一些,也可以顯得很優雅。有時候效果不錯,有時候她的模樣顯得風騷,有時候看起來卻很土。那天早上,她穿著鞋跟兩英寸的鞋子和倒鬱金香形的裙子踏上尼姆斯的站台,既有點優雅,有點風騷,也有點土。

那戶人家給她寫過信,說他們會開一輛藍色雪佛蘭科爾維特去接她。到了這裡,她才明白,其實,他們就是她弗雷德麗卡·波特離開里思布萊斯福德,離開約克郡的借口。站台的另一頭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男人和一個小男孩。她踩著高高的鞋跟,扛著沉重的手提箱,彆扭地朝他們走過去。他們向她問好,做了自我介紹,分別是格里默德先生和保羅-馬力。保羅-馬力穿著跟英國人不一樣的短褲,腳上是一雙白色長襪,腿是橄欖棕色的。弗雷德麗卡沒有睬他。格里默德先生接過她的手提箱,微笑著,甩到肩上。他腰身粗壯,鐵灰色的頭髮豎起,像刷子,臉晒成了褐色,嘴巴周圍有一圈微笑紋,手指上戴著圖章戒指,一條金色的蛇繞著中間的雞血石。從他的皮膚判斷,他的日子過得很舒坦。他問路上怎麼樣,她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向他彙報了車廂號和鋪位號,這些數字可能有錯,但她很高興:她又說法語了!格里默德聽著笑了。車開進了尼姆斯城裡,然後出了城,進入鄉村。筆直的道路旁長著梧桐樹,左右兩邊都是開墾過的荒地。格里默德先生信手拈來地介紹著,既有法國人的教養,也有當地人的熱情,弗雷德麗卡覺得很新鮮,她沒接觸過這樣的文化,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一路走,天越來越亮。

格里默德先生說,這裡的田野都種著薰衣草,這是普羅旺斯的主要產業。這裡是講奧克語的地區,奧克語和奧依語一定要分得清楚。他提到了這裡的吟遊詩人,以及古時候的貴族老爺,他還自然地唱起了關於薰衣草、杏樹和愛情的曲子,但都是用普羅旺斯的方言唱的,她一點也聽不懂。弗雷德麗卡看到了一長畦灰綠色的薰衣草葉子,想像著紫色花盛開的樣子。她看到陽光下沒有陰影的土地,看到了更多的葡萄藤,看到了玉米苗,但她不認識那就是玉米苗。後來,到了三四十歲,她的知識和閱歷積累得多了,對小地方有了深入的認識,包括各地的特色食品和葡萄酒,乃至路邊餐廳和消失已久的沙丘,那時再到南方來,她都會努力回憶初來乍到感受到的驚喜。今天,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過後還是一知半解。這裡的一切也是青澀的,既灰濛濛,也明晃晃。她記憶最深刻的是南方的氣息,後來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她好像馬上能聞到這樣的氣息。野外的香草,如杜松、迷迭香和百里香,這些都是她知道名稱但認不出來的,還有些香草,如牛至,她連名稱都不了解。他們的車來到一個農莊,經過一條林蔭道,兩邊種著酸橙樹。「酸橙樹」的法語名稱她早已了解,可直到現在,這個名稱才終於和鬱鬱蔥蔥的樹木對上了,她終於知道,這種樹還能發出一陣陣香氣。這時,格里默德先生提起了花草茶的做法,有意無意提到了大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跟酸橙樹一樣,弗雷德麗卡也知道「花草茶」的法語名稱,但沒見過實際的東西。過了一段時間,她才領會到花草茶和普魯斯特的聯繫 。這個大作家之所以能夠進入她的心靈,是由於她做過一個噩夢,那是她參加牛津大學入學考試的前一晚。有香氣的樹不斷向車後方退去,她一邊聽著格里默德先生的介紹,一邊回憶著那個夢。

在夢中,她被關在學校圖書館裡做考卷,考卷只有一個問題:分析比較普魯斯特和《湯姆·瓊斯》的敘述方式異同。她對兩者都一無所知,在夢中,她感到非常羞愧和無能,哭得稀里嘩啦。醒來之後,她非常懊惱怎麼會做到這樣的夢,一個人和一本書怎麼能相提並論,但她沒有認識到,性質錯亂正是那個問題的答案所在,因為普魯斯特這個人名比《湯姆·瓊斯》這個書名和書的聯繫更加緊密。她每次想到這個夢,就會感到羞愧和煩惱。1969年,在一次派對上,有個人告訴她,做這種夢的人,考試通常都能夠通過,不管是真的考試還是模擬考試,儘管如此,她仍然耿耿於懷。1954年,那輛汽車經過一座中古時期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院子的時候,弗雷德麗卡還惦記著那次夢中的考試,仍感到很鬱悶。後來,到了1965年、1974年和1984年,她對諾齊埃的印象逐漸完善,因為要等到日常瑣事、規劃、期望都從腦海中清除掉之後,人們才能真正認識死亡的本質,認識人生的起點與終點。院子的圍牆是用金星石建的,牆頭覆蓋著乾淨的灰塵和地衣。母雞咕咕叫著亂跑。

格里默德夫人身材矮小,體形保持得不錯,腰部纖細,臀部緊緻,黑色的頭髮梳得乾乾淨淨。她站在門口,身邊有兩個十幾歲的女兒,表情有些尷尬,弗雷德麗卡就是來跟她們聊天的。她們身後有幾個穿著黑衣服的地中海女人,弗雷德麗卡第一次看到這種人。大家正式地握了手,弗雷德麗卡說了幾句很優雅的法語——這可能就是這種語言的本質——表達了感激之情。進了房子後,有一間石質餐廳,瓦片屋頂,牆壁灰暗,裡面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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