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聖誕節

波特家的聖誕節雖然遵循英國的傳統,但是沉默而漫無目的。他們對狄更斯17的「聖誕節必備」不是很熱衷。按狄更斯的傳統,聖誕節要有很多專門的菜肴,要準備許多禮物——不管人家要不要,也要叫親戚朋友來家裡歡聚。但他們沒有親戚。北約克郡是有一些波特的本家親戚,但自從比爾被父母拋棄之後,這些人也都沒再見過面,比爾之所以被父母拋棄,是因為他的父母是基督教公理會教友,但他不信教。溫妮弗雷德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她也沒有兄弟姐妹。他們家的「神明」都是自己設的,不屬於家族傳承,都叫不上名號。按狄更斯的邏輯,原因在於社會階層變化,底層人民向上層流動,而這些人不大遵循規矩。他們知道怎樣才算體面,什麼才算合適,但作為知識分子,他們鄙視這些規矩,不過,到了聖誕夜吃大餐的時候,他們又認可這樣的規矩。丹尼爾的爸爸是火車司機,他在世的時候,會先到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然後回到家接著喝;晚宴間有開心,有疲倦,也有遺憾。比爾·波特倒了一杯雪利酒,又拿了一瓶起泡酒和大家分享。沒有鄰居來串門,他們也不去鄰居家串門。聖誕節期間交通事故多發,但都與他們家無關。在節日期間,他們比平常更不出門,因為商店都不開門,也沒有活可以干,只能「自娛自樂」,剛好有那麼多盤子要洗,弗雷德麗卡說要洗的盤子比平時多。

他們都是節儉的人,在戰爭期間,他們就學會了湊合,從不浪費,東西都省著用。溫妮弗雷德的審美不固定。她對穿著沒有感覺,只是會擔心哪頂帽子或者哪件衣服可能落於俗套。所以,要過節了,她也不懂怎麼裝飾房子,甚至對餐桌該怎麼布置都沒有想法。對於穿著的問題,她的解決方法是盡量樸素,對於過聖誕節的問題,她也採取相同的處理原則,但效果差強人意。孩子還小的時候,他們會剪一些紙鏈,把平時收集的彩色牛奶瓶蓋穿成串,然後把牛奶瓶蓋串繞在鏡子周圍(如果要掛在天花板上就不夠長了,不能從一邊夠到另一邊)。他們還小的時候,會在家裡擺放一小棵假樹,到聖誕前夜就把襪子掛在樹上。比爾和溫妮弗雷德從不說襪子里的禮物是聖誕老人從煙囪里進來放下的。這不僅因為他們絕對尊重事實,實事求是,也因為他們不善於修飾言辭。他們從不講故事,認為這種行為傻裡傻氣。弗雷德麗卡甚至覺得魔術也很傻,她還很小的時候,就給同學們揭秘魔術,讓這些幼小的心靈首次遭遇了幻滅。不過,她並沒有因此受到歡迎,也沒有感到快樂。

沒有人唱歌,因為大家都不會唱歌。沒有遊戲活動,原因在於他們都不會玩,也在於他們五個人一致認為,玩骰子、打牌或者打啞謎猜字,都是不正經的事情,只會浪費時間。他們難得達成這樣的共識。所以,除了拆禮物包裝,他們大部分時間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等著聖誕節趕緊結束,然後他們就可以回歸緊張而又彼此不過問的工作生活。

對於斯蒂芬妮而言,今年必然有所不同。她去了教堂,幫教堂裝飾了冬青和槲寄生,等等。她也參加了教區聚會。她還有兩個家要顧。考慮再三,她叫她媽媽把波特家的其他人都帶過來,就是比爾和弗雷德麗卡,到她家一起吃聖誕晚餐。她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讓馬庫斯改善和父母的關係。溫妮弗雷德有點猶豫。她似乎不敢相信這種活動能夠朝預期的方向發展,起到什麼作用。斯蒂芬妮也跟馬庫斯說了,語氣尖銳地表示父母會來,她相信他靠得住,到時能拿出靠譜的表現。他似乎有所反應,讓她十分驚訝和備受鼓舞的是,他甚至積極幫忙張羅那頓晚餐,這是他六個月以來首次參加家裡的活動。

她想讓家裡更有節日氣氛,這主要是為了丹尼爾著想。她手頭沒錢,但想辦法到里思布萊斯福德市場買了綠葉,還買了一棵很大的真樹。送來的時候,樹用拉菲草緊緊包裹著,包成了錐形,墨綠色的針葉從縫裡冒了出來。斯蒂芬妮像剝繭一樣打開包裝,拍一拍,讓枝葉散開,然後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裝了一桶土,將樹種在土裡,又用廚房秤的砝碼把樹固定好。這棵樹讓家裡生機盎然,藍綠色,很莊重,散發著松香和森林的氣息。奧頓太太每天都穩穩地坐在丹尼爾的椅子上,盯著她幹活,說斯蒂芬妮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卻一點也不肯幫忙。馬庫斯輕飄飄地走過。她叫他幫忙,他倒是馬上答應,用一隻瘦弱的手把樹榦扶直。斯蒂芬妮把土踩實,然後用晒衣繩將樹榦樹枝捆好。馬庫斯用纖細孱弱的聲音說,松針的氣味很好聞。奧頓太太卻說這是添亂,氣味會串。

斯蒂芬妮憧憬著這棵樹掛上金銀裝飾球並被蠟燭照亮的美麗場景。她生長在樸素的波特家,所以她想要的裝飾球也是樸素的,不要花哨的圖案,也不要畫聖誕花。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市場,她只找到「侏儒」聖誕老人和極其醜陋的小提燈。有一天下午,她坐下來,突然想到可以用金銀線在牛奶瓶蓋上繞成「閃爍的星星」。這時,馬庫斯讓她大吃一驚,他說為什麼不用電線,然後,更讓她難以想像的是,他居然用金銀色的細電線編了許多顆星星,有六邊形的,有空心的圓球,有複雜的多邊形,還有抽象的形狀,閃閃發光,纏繞在松針上面,讓聖誕樹熠熠生輝。

聖誕節是她最喜歡的基督教節日。所謂聖誕節,就是慶祝某個人的誕生,這是個普通的奇蹟。比爾的思想與傳統格格不入。從小,他的孩子們就聽他講各種「反教言論」——處女生小孩是無稽之談,所謂的牧羊人、伯利恆之星和馬廄都是扯淡。斯特勞斯和勒南對基督傳統的批判也不過如此。從表面上看,他好像有極其強烈的願望,要讓他的孩子們敢於探索歷史真實,要培養孩子們的獨立批判性思維。如果他不那麼惡狠狠,如果他採取鼓勵的方式,讓孩子們在放棄福音的同時能夠獲得另一種溫暖作為補償,那麼,他本有可能得償所願。

這時,丹尼爾這邊倒有些問題。他叫她不要去醫院,因為他要在兒童病房扮聖誕老人。

「我想見你。」

「別去那裡。」

「會讓你尷尬嗎?」

「不至於,我這種工作,沒什麼好尷尬的。不會。不過我覺得……」

他說不出他覺得什麼,其實,他是覺得她對那種地方有了畏懼心理。其實,他也有。

她還是來了。

床越靠里,病情越嚴重。盡頭就是醫生的小診室,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聲音。病房外面有一棵銀白色消過毒的人造樹。能回家的孩子都走了。重症病人坐著輪椅,被推到骨折或者扁桃體切除病人離開後空出來的地方。斯蒂芬妮常來,那些常住病號她都認識。

有兩個十幾歲的男孩,一個叫尼爾,一個叫西蒙,都患了肌肉萎縮症,永遠站不起來了。他們的身子被撐起來,兩隻小手臂無力地攤在乾淨的床單上,瘦削而聰慧的腦袋以怪異的角度靠在枕頭上,嘴巴張著。患厭食症的「報春花」十三歲,體重七十磅 。她閉著漂亮的眼睛,拒絕承認這個世界,一雙蒼白的小手,跟修女似的,握著空拳,抵著消瘦的下巴。加里剃了光頭,顱骨腫脹,樣子很恐怖。他的眼皮耷拉著,骨子裡面的死氣噴薄欲出。幾個新來的小病號,平時穿著寬鬆的病號服獃頭獃腦,搖搖晃晃,現在穿上了節日正裝,飛也似的跑來跑去。查理八歲,屁股上長了瘤,總有臭味。他躺在用嬰兒車改造的推車上,手在兩邊像划船一樣。他頂著一張橢圓的大臉——這些人的臉蛋都那麼大——繞著斯蒂芬妮的腳踝旋轉,臉上綻放著笑容,但笑容裡面藏著輕蔑。站在他前方的人能聞到臭味,在他身後的人則聞到消毒藥的味道。沒有腿的麥克像樹榦一樣「坐」在臀墊上,移動十分沉重,他的一條手臂像皺巴巴的長形松果。瑪麗穿著漂亮的粉紅色連衣裙,從裙里伸出一雙黃色的爪子。她的頭部和臉部的皮膚是整形醫生移植的,植皮顏色五花八門,有羊皮紙色,也有紫葡萄色。瑪麗沒有眉毛,沒有睫毛,沒有嘴唇,除了左耳上方有一束剛洗過的金髮,她也沒有頭髮。瑪麗掉進過或者可能被人推進過火堆里,而且不止一次。沒有人來看望過瑪麗。瑪麗有時會回家,但再回醫院的時候會新增一處傷疤,或者又有個地方化膿了。斯蒂芬妮抱起瑪麗——瑪麗喜歡人家抱她——挎在一側的髖部,從一張床走過另一張床。瑪麗和肚子里的寶寶之間,隔著被不斷拉伸的肌肉和一肚子羊水,寶寶就在羊水裡面伸展著還沒有完全發育的手腳,一會兒翻身,一會兒靜靜地歇著。

過了雙開彈簧門是嬰幼兒病房,有些寶寶需要修補嘴唇,有些則因為發育缺陷,需要人工建造食道或者肛門或者分開手指。一個保溫箱裡面有個棕金色皮膚的男嬰,光著身體,很漂亮,遺憾的是出生時雙腿折斷了。有機玻璃保溫箱里特地做了一個滑輪吊著他的腿。

留聲機開始播放《馬槽聖嬰》。護士們和幾個好不容易聖誕前夜來到醫院的媽媽們一起大聲歌唱,但聲音參差不齊。斯蒂芬妮也唱。瑪麗哼著,推車上的查理也咕噥著。留聲機又放了幾首聖誕讚歌,接著是柴可夫斯基。里思布萊斯福德芭蕾學校的瑪麗蓮小姐教的小女孩們跳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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