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家

開始、結束、階段、期限,斯蒂芬妮認為這些詞剝奪了她的隱私,不過她沒有想過,其實,她的隱私可能已經永遠消失了。對於她這樣一個年輕的女性,她的知識,無論是先天本能還是後天智識,都有顯著的階段性——月經、家庭、學術、發育、血液、儀式、證明。懷孕是另一個相似的階段,時長比較固定。

12月,她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教學工作結束。在最後一次學校大會上,弗雷德麗卡獲得了校長學術成就獎,斯蒂芬妮以前也曾榮獲這項殊榮;斯蒂芬妮這次則得到了同事和女同學的送別禮物。弗雷德麗卡表情嚴肅地大步走上主席台,接過一本《牛津英國古典文學大全》。同事和學生給斯蒂芬妮的禮物各不相同,但都很實用:一套有警報功能的電動茶具,一套百麗耐熱玻璃盤,附帶一個有夜燈的加熱器,一套純手工新生兒衣被,有繡花小睡衣、鉤針羔羊毛衣、針織帽子和靴子、漂亮的毛絨毯子、一隻毛線織的羔羊玩偶,上面縫了黑色的眼珠,脖子有點歪,用硃紅色的絲帶吊著。女校長先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說大家都會想念斯蒂芬妮,又講了幾句祝賀弗雷德麗卡的話。然後,大家齊唱《禮拜散時歌》,斯蒂芬妮熱淚盈眶,不是因為她熱愛學校,而是因為一個階段要結束了。

她騎著自行車出了學校,正式來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出這個校門。她看到弗雷德麗卡在她前面大踏步走著,跨過仍未整平的炸彈坑,背著一個書包、一個大紙包、兩隻鞋袋和一個托紙架。

「要放到我的車籃里嗎?」弗雷德麗卡嚇了一跳。她濃密的頭髮披在肩膀上,因為平時扎著帶子,所以散開之後捲成了波浪形。

「你不應該再騎車。對你自己和小孩都有害。」

「別廢話。我有分寸。把包給我。」接著,她們一起默默向前走。

「你要去哪裡,弗雷德麗卡?」

「一個叫尼姆斯的地方。」

「哪裡?」

「校長跟我說的。她說有個法國人想找個優秀的英國女孩陪他們女兒練英語。過完聖誕節就去。很高興能說點法語。很高興能馬上離開這裡。不知道那些小孩怎麼樣。」

「我是說你現在要去哪裡?」

「哦,去參加一個儀式。你可能會反對。如果你不反對,你也可以去。你先別從那東西上摔下來。」

「什麼儀式?」

「獻禮。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

她掀開防水衣,斯蒂芬妮看到她裡面穿著一件緊身黑色毛衣,系著腰帶,下面是灰色鉛筆長裙。

「沉運河。你要來嗎?」

「把什麼沉進運河?」

「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東西。襯衫、領帶、貝雷帽、裙子、短襪、健身器材,等等。我不能把防水衣放進去,我只有這一件,但是我加了其他東西讓包裹足夠重。」

「什麼東西?」斯蒂芬妮問,她害怕是那本《牛津大全》。

「石頭啊,傻瓜。我才不會把書也沉進去呢。你還不了解我?」

「把那麼好的衣服沉進去,真可惜。有些可憐的女孩……」

「我說過,你不必來。如果你已經變成了全職的牧師太太,你就別來。真希望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斯蒂芬妮,你要那個電動茶具幹什麼?你是想留著那些醜陋的小衣服,讓丹尼爾施捨給流浪漢嗎?你不用回答。來吧,幫幫忙。就這一次。」

里思布萊斯福德運河沒什麼大不了的地方。它已經被廢棄了,而且每況愈下。水裡長滿一種奇怪的細長的黑色水草,看著像一縷縷油煙,冒到水面的尖頂是淡綠色的,接近褪色的苔蘚。堤岸已經開始塌陷,損毀的磚頭開始掉落。小男孩們偶爾來這裡玩耍。姐妹倆來到河上一座很窄的橋上,周圍空蕩蕩,只有一個燃氣罐和一塊髒兮兮的大幅廣告板,展示著白錫包香煙的廣告。斯蒂芬妮把自行車靠在防護牆上。弗雷德麗卡把紙包搬到平台上。

「儀式很簡單。不用說話,不用又蹦又跳。我成人了。我就想讓人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負擔,從頭到尾凈是負擔,我要擺脫出來,也絕對不會後悔,我再也不會回頭。幫幫弗雷德麗卡·波特吧。我再也不要過集體生活,我再也不屬於哪裡、屬於誰了,我就是我。你願意幫我扔嗎?」

斯蒂芬妮想起了那套嬰兒用品,柔軟舒適,做工精緻。她想起校長費莉西蒂·韋爾斯,這個老太太是喬治·赫伯特15和英國國教的追隨者,她一輩子都在用這些所謂美好的東西,試圖感化這個骯髒小鎮的女生。她想起了約翰·濟慈,濟慈生於英國倫敦的漢普斯特德,死於義大利羅馬,所有劍橋的學生都在讀他的詩歌,這裡的課堂也在教。她的腦子裡還閃過逐漸變黑的紅磚牆、教室里的粉筆灰、鞋櫃、髒兮兮的冰球靴子,以及那麼多女生一起散發出來的氣味。

「願意。」

「那就來吧,一、二、三,走。」

那個紙包嘩啦一聲掉進河裡,濺起很高的水花,然後,水面泛起膩乎乎的氣泡,冒起來慢,破滅也慢。

「沒有別的儀式?」斯蒂芬妮這樣問太不懂事了。

「沒有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就表示一下,沒有別的意思。我要是跟你回家去,你不會請我喝茶吧?會不會?我還不想回那棟房子里。」

丹尼爾的媽媽要來了。這並不意外,已經說了好幾個月。他們原來住在一套廉租房裡,後來搬進了這間小屋,雖然比較陳舊簡陋,但總算有地方讓他媽媽住,而且她摔過一跤,住在這種房子里更好、更方便。他們自己的房間都還沒有裝修,就先給她裝修了一間卧室,貼了花紋牆紙,布置了一把柔軟的扶手沙發椅、一盞燈罩有流蘇邊的檯燈、一床緞面的被子、一張玻璃檯面的梳妝桌,這些都是丹尼爾從謝菲爾德的老房子里搬過來的。去醫院看過媽媽後,丹尼爾一直悶悶不樂,斯蒂芬妮注意到了,但沒多問。他說,可能就那張梳妝台值得搬過來。不過,他說,這張梳妝台可能太大了,在這間房裡,確實太佔地方了。當然,在原來的地方也差不多。

她來的那天,斯蒂芬妮上樓在梳妝台上擺了一些花,一盆深紫紅色接近紫褐色的仙客來,一隻水晶瓶里——這隻水晶瓶是結婚時人家送的禮物——插了紫苑花,有紫色、櫻桃粉和貝殼粉。都是勇敢而又優雅的花。丹尼爾還在車站的時候,她記得檯燈之前閃了閃,好像要壞了。她關掉重新開,還是閃爍不定。她下樓去拿保險絲和螺絲刀,再上樓把保險絲給換了。她快爬不動樓梯了。她在幹活的時候,小傢伙有一隻手,也可能是一隻腳,頂著她的肚子,肋骨下面凸起了一塊。她聽到門口有聲音,但她一下子竟然站不起來,因為小傢伙在肚子里鬧騰。 她很想去開門表示歡迎。

丹尼爾的媽媽說話的聲音不高,有點哀怨,尾音悠長。

「……再也不坐英國火車了。一定要坐汽車,再要走,恐怕得拽著我的腳把我拉出去。」

斯蒂芬妮終於走了下來。奧頓太太整個人癱在丹尼爾的沙發椅上,像一堆蓬鬆的靠墊。她的衣服,她的臉,她的一雙手,她兩條圓滾滾、油光鋥亮的腿,後來她跟弗雷德麗卡說,就像也不像那些色彩鮮艷的紫苑花。斯蒂芬妮這時覺得,那些花就像有瘀青的肉體。她戴著一頂橢圓形氈帽,帽子頂部刻意壓出一道凹槽。帽子下面露出幾束鐵灰色的柔軟的頭髮,像綿羊毛似的捲起,泛著些紫色,可能是脖子上的人造絲綢印花圍巾的緣故;圍巾很大,閃閃發光。斯蒂芬妮的大肚子頂著沙發椅的扶手,彎下腰去親吻奧頓太太的臉。那張暗紅色的臉上堆著幾團圓滾滾的肉。她問,要不要喝茶?

「不用,謝謝你,寶貝。我剛才還跟我們的丹尼爾說,火車上那些所謂的茶,已經讓我倒足了胃口。我受不了了。不喝茶。你不至於已經給我燒飯了吧?這段時間我吃不下東西,吃了就想吐,出院以後都這樣,胃口都被醫院給折騰沒了。你看看在醫院我們都吃什麼!油膩膩的裙邊牛肉,一點噁心的沙拉,半個估計燒好放了兩個星期的雞蛋,幾片捲心菜老葉子,再加幾小塊甜菜根。怎麼吃得下啊,吃下去也得吐出來。我跟你說,那些雞蛋不知道是從什麼鬼地方弄來的,給我當早飯吃,簡直就是臭氣彈,但又不好叫那些護士聞一聞,她們不可能給我們換別的。幸好隔壁床的人有個女兒在巧克力廠里工作,帶來一大袋一大袋自己吃不完的不合格品,天天吃巧克力,就想吃點鹹的,然後她就帶烤花生米,還有斯密薯片。反正她也不吃巧克力,連糖水都不喝,所以我就享福了。過了兩個星期,她去世了,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跟你說,我們的丹尼爾三天兩頭去醫院,她們以為我也要差不多了,就是說我的日子到頭了。」

過了半小時,她終於脫下了外套和帽子,她的行李堆在斯蒂芬妮的床上,因為她的房間里放不下。她說:「有好一點的茶嗎?」斯蒂芬妮聽了一愣,好久才明白,她這個婆婆,人家要給她東西的時候,她習慣先謝絕,不知道是假客氣,還是怪癖。

兩小時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