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後印象主義:皇家藝術學院,倫敦,1980年

他在嘉賓簽名簿上籤下名字,字跡非常優美:

亞歷山大·韋德伯恩,1980年1月22日

她說話的語氣跟往常一樣強硬,叫他早點到,直接去第三間,說那裡可以看到好寶貝。所以他就來了。他是個傑出的公眾人物,也算是藝術家。他很聽話地穿過第一間(法國,19世紀80年代)和第二間(英國,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那天早上天空灰沉沉,室內的牆壁也是淡灰色的,展廳古色古香,十分安靜,燈光明亮,照亮油畫,感覺這裡真的有好寶貝。

一面長長的牆壁上掛著一排凡·高 的畫,包括一幅《詩人的花園3號作品——阿爾勒公園的夫妻》,他沒見過那幅畫,但見過小尺寸的印刷品,所以認得出來,落款上也有寫明。他坐下來,看見一條分岔的小路,冒著金黃色的熱氣,一棵大松樹上垂下藍色、黑色、綠色的松針,樹枝展開,直至被畫框生生截斷。樹蔭下走著兩個端莊的人,手拉著手。後面是綠油油的草地,還有幾棵天葵,像一攤血。

亞歷山大不擔心弗雷德麗卡不會來。她已經沒有遲到的習慣了。生活將她磨礪得守時,甚至體貼。六十二歲的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已經太老了,日子過得太安穩了,不管是她或是別人,都不會再惹他心煩。他很肯定她會來,心裡暖洋洋的。他的人生曾有一項定式,各類人、事都太過明顯地重複,而她則粗暴地拒絕融入他的生活。她曾是個麻煩、威脅、折磨人的傢伙,但現在她是個朋友。是她提議他們倆一起來看凡·高畫展,培養一項新的定式,刻意、做作但富有情操的定式。他的話劇《黃椅子》1957年首演,他不願太深入去想這件事,就像他也不願太深入去想所有他以前的作品。他盯著那個平靜卻飽含激情的花園——一團明黃的筆觸,厚塗的翡翠色,濃密粗暴的藍綠色線條,孤零零的幾筆黑色的曲線,痛苦卻鮮艷的橙紅色塊。他很難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凡·高對閃光的物質世界的迷戀。如果他只敘述那些為人熟知的事——凡·高和高更2在阿爾勒黃房子里的吵架、這位向畫家提供必要的顏料和愛的遠方親戚、被割下來送給妓女的耳朵、精神病院的恐懼——那他是在撒謊。起初,他想過可以平鋪直敘,不用形容詞,黃色椅子就是黃色椅子,就像蘋果就是蘋果,向日葵就是向日葵。有時候,他還是能看到原始的筆觸,所以任何關於花園的隱喻的理解都必須被消除。樹不是被剝去的黑色雙翼,天葵上也沒有血。但是,他做不到。他不知道怎麼開頭。向日葵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隱喻,向日葵不僅向著太陽,本身就像太陽,是光明的來源。

凡·高對事物的概念和他的也不同。黃椅子,除了刷子和顏料,也不只是一張黃色的椅子,而是十二張買給即將住進黃房子 的藝術家們的椅子。房裡雪白的牆壁上掛著的向日葵畫閃閃發光,就像陽光透進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這不只是一個比喻,更意味著文化、宗教、信仰、教堂。事物之間總是存在聯繫。《詩人的花園》,掛在「詩人高更」的卧室里,它的意義就不止於一幅畫。

阿爾勒,1888年

前段時間,我讀過一篇關於但丁、彼特拉克、博卡喬和博蒂切利的文章。天哪!那些人的書信著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彼特拉克住在阿維尼翁,離這兒很近,如今我正欣賞著同樣的柏樹和夾竹桃。

在這個奇怪的鄉村,整個塔塔林和道米爾仍然有很多希臘人,他們的口音很有意思。阿爾勒有一個維納斯,就像萊斯博斯也有一個維納斯,人們仍然感受到青春活力,儘管……

話說回來,這個花園很神奇,能讓人感受到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在灌木叢和草地上散步……

什麼青春活力?亞歷山大心想。我想我當時有點低落。1890年7月,寫下這段文字兩年後,凡·高開槍打了自己的小腹,這樣的自殺死得慢。1954年,有時間強迫症的亞歷山大就讀過了凡·高誕辰百年紀念版(1953年)的《凡·高書信集》。他當時已經三十七歲,《黃椅子》上演的時候,他就超過了三十七歲,超過了凡·高去世時的歲數,而20世紀40年代時,他就想到濟慈3去世時歲數也沒他大。他感覺活著真好。這不是廢話嗎?普羅旺斯永遠青春!他想到那些公路,密集,寬闊,熱騰騰,把那片土地切成了一塊塊。接著,他把注意力轉向永恆的麥田和橄欖樹林。

她從帕拉迪安風格的大理石樓梯走上來。一個畫家停下來跟她親了一下,一個記者向她招手致意。這次展覽的組織者約翰·豪斯幾乎是躍下了樓梯,旁邊有個穿松綠色寬鬆外套的小女人陪著。他又親了弗雷德麗卡一口,含糊地介紹了那個女人的姓名,說她是同事,又在介紹弗雷德麗卡時說:「弗雷德麗卡,很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現在的女性捉摸不定。」弗雷德麗卡不想追問那個女人到底姓甚名誰,她已經對陌生人沒有了興趣,除非能夠確定那是有實際價值的人。她猜想約翰·豪斯的同事是一位藝術史學家,不過她猜錯了。那位同事看著弗雷德麗卡,但顯然心思不在她的身上。約翰·豪斯向她介紹這次畫展的來龍去脈,說到有些畫來不及掛出來,例如《雅各布與天使搏鬥》,牆壁上還留著空白,有些畫的效果則出乎意料。弗雷德麗卡仔細聽著,然後繼續往前走,在嘉賓簽名簿上籤了名——弗雷德麗卡·波特,廣播三台,評論家論壇。她要了一本免費畫冊,然後慢悠悠地朝跟亞歷山大約定好的會合點走去。

一位用語音導覽器參觀的老太太越走越興奮,她拉起另一個老太太的胳膊。「嘿,你看,這是丘吉爾畫的,叫……『安提布岬』。」

弗雷德麗卡停下腳步,仔細瞧了一眼。那是莫奈4的《安提布岬》。藍色和粉色的旋渦無形地形成了海水和海風。「畫畫,」她記得普魯斯特5筆下虛構的畫家埃爾斯蒂爾曾說過,「要做到看見又看不見」。要把我們與物體之間的光線和空氣畫出來。「親愛的,丘吉爾……」另一個老太太掰開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指,「不是這個檔次的。」她緊張地看了看弗雷德麗卡,又瞥回畫上的署名。

海面上波光粼粼。在畫冊里,約翰·豪斯引用了莫奈的話,將蓋著雪花的乾草堆周圍的光線,形容成包裹了一層面紗。他還引用了馬拉美6的話,「我認為……只能暗示。說得太直白,就抵消掉讀詩四分之三的樂趣,詩歌要慢慢品味才有趣。暗示,可以造夢」。這不是讓弗雷德麗卡有共鳴的觀點,她恰恰喜歡直白。不過,隨著她往下面多看了幾眼,便被畫面精緻而流暢的顏色震住了,尤其是海上藍粉色的旋風,還有神秘草堆四周被菱形切割的灰白光環。她在畫冊的空白處潦草地做了一些筆記。

丹尼爾買了一張票,還掏錢買了一本畫冊,他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他想他是來和弗雷德麗卡討論某些管理問題的。他知道她認為他需要藝術。他腋下夾著一張摺疊的報紙,頭條新聞的標題是:和平媽媽死了。他聽到壞消息會不舒服,年紀越大越不舒服,這或許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他看了看,但沒有看到那些畫。他看到一片罌粟和玉米地,讓他想起凡·高的《豐收》,這幅畫被弄成了大大小小的版本,到處都有——醫院走廊、候診室、學校辦公室,基本都掉了顏色,像無處不在的幽靈。他常看到這片肥沃的田野,也在不止一家精神病院的休息室里,看到過塞尚棕綠色混雜的幾何形狀的灌木叢。真奇怪,他想,因為凡·高本人就是在這種地方因精神錯亂而絕望地自殺。這些田野不平靜,而是過度興奮。丹尼爾對於精神病人的耐心已經今非昔比。雖然丹尼爾比亞歷山大小十四歲,但他也習慣把自己當成一個倖存者,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面目全非的倖存者。

亞歷山大看見她朝他走來。十幾個女學生正埋頭填寫調查問卷,很多問題答一個詞就夠了。亞歷山大一直對服飾很有研究,他發現弗雷德麗卡的穿著打扮變了,這些年輕人的著裝則是那個年齡段的弗雷德麗卡的翻版,而弗雷德麗卡的新風格與年紀變化不無關係。她穿著傳統的深色羊毛兩件套,上衣是顏色柔和的幾何圖案,有綠色,也有意想不到的秸稈棕色,腰部收緊,起到裙撐的作用,長裙垂到膝蓋。領子上豎著一圈荷葉邊,卻不顯得盛氣凌人,頭戴著一頂天鵝絨小帽子,可以挂面紗,但她沒有掛。淡紅色的頭髮在脖子後面梳成「8」形髮髻,讓人想起圖盧茲-勞特雷克畫得很好的一個咖啡館常客。五十年代和後印象派有一定的關係,亞歷山大覺得。她走過來親了他一下。他提到那些年輕人的打扮。她非常感興趣。

「親愛的,我知道。鉛筆裙、蝙蝠袖毛衣和尖頭高跟鞋,女孩們抹上鮮紅的口紅,挺著堅實的小屁股踉蹌而行。我記得,我曾以為口紅已經徹底過時,過度化妝的夢已經醒了,就像在劍橋的時候,絲光棉大行其道,我也曾經認為塔夫綢就要退出歷史舞台了。你還記得嗎?」

「當然。」

「你還記得20世紀60年代的模仿潮嗎?我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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