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魯珀特·帕羅特當即聲明要提起上訴。大多數律師強烈反對,反對的理由包括:訴訟費用巨大,成功率低,耗時費力。他們都說:訴訟一定會曠日持久,而且要獲取法庭記錄得支付一筆不小的費用,且未必能拿到完整記錄——因為在任何情況下,法庭都可選擇性地提供記錄。帕羅特說他自己就有一份完整的法庭記錄,那是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辛勤錄下的一盤盤磁帶。帕羅特立即請自己的秘書開始抄錄錄音內容。帕羅特還計畫聘用一位新律師,因為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堅決反對上訴,也無意加入辯護團隊之中,有人提及一個名字——約翰·莫蒂默,他既是一位年輕的劇作家,也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離婚律師。一篇對陪審員們表達譏諷和不滿情緒的報道開始在《泰晤士報》上刊登,文章寫得很尖銳:「原來那些陪審員所代表的正是不折不扣的有常識的普通人。」一個聲援藝術對抗法律攻擊的基金會成立了,但公眾的捐助熱情不是很大。比起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塞繆爾·奧利芬特倒很贊成上訴,他花了不少時間仔細研讀轉謄自斯尼特金錄音帶上的法庭記錄,帕羅特的秘書佩蒂·斯托特小姐的已處理公文籃里總是堆滿了她整理好的法庭記錄。但是,上訴有一個「小障礙」。塞繆爾·奧利芬特發現自己的當事人之一不見了——裘德·梅森在庭審結束後,趁帕羅特接受媒體採訪時,去了廁所,之後就銷聲匿跡了。寄給他的信一封也沒有被收取,他在藝術學校為美術系學生們擔任人體模特的時段,也被一個新人填補,新模特是一個前拳擊手,肌肉賁張,全身皮膚都是巧克力色。

弗雷德麗卡沒有心思傾聽帕羅特埋怨裘德失蹤帶來的麻煩,畢竟她自己也是麻煩臨頭——利奧的監護權聽證會轉眼就該登場了。裘德那場輸掉的官司,讓弗雷德麗卡越來越泄氣——本來她還不會像現在這麼長吁短嘆。她感到自己和裘德全都是頑皮的孩子,而頑皮給他們帶來了懲罰,在接受了神秘莫測的成人世界那些神秘莫測的律法審判之後,她才發現原來他們的頑皮不叫頑皮,而叫罪大惡極。她同時也有了像孩子一樣的感觸:以前以為被邏輯操縱運轉的世界,實際上是被世界自身的偏見、情緒製造出的系統所操控的,任何事都無法提前預測。她和裘德都被要求復誦對他們人生故事的一種滑稽模仿,用的是他們從來都不會用在自己身上的語言,然後被評判,被公布出種種缺陷。某種程度上,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嗎?弗雷德麗卡暗笑,誰在乎那十二個麻木不仁、群疑滿腹的陪審員怎麼看待《亂言塔》?誰在乎尊貴的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對知識女性和服食春藥後的性交有何看法?但轉念一想,這些事情又的確重要——裘德的書不能再流通和被閱讀,而且很糟很糟的是,利奧可能會從她身邊被帶離。

一開始,弗雷德麗卡從安西婭·巴洛的頻頻到訪和好言規勸中得到安慰,這位巴洛太太高聲歡呼自己和小利奧建立起真正友好的關係,在她口中,利奧是個「成熟的小大人」,利奧「不斷給人帶來驚喜」,再不就是「你一定非常以利奧為傲,瑞佛太太!」。後來,弗雷德麗卡因巴洛太太一天到晚引用諾里奇的朱利安 的話而惱火。巴洛太太動不動就掛在嘴邊的是:「瑞佛太太,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將盡善盡美。」

「你也不能確定吧。」

「我相信會是這樣的。當然,朱利安夫人預言的是未來。瑞佛太太,你沒有宗教信仰吧?」

「是的。」弗雷德麗卡嘴上乖乖回答,但心裏面又開始發作:看吧,就算在我家,就算我只不過是對別人保持我的理性真實,我還是要面臨評判,面臨說不準會讓我和兒子分隔的評判。弗雷德麗卡心不甘情不願地對巴洛太太補充了一句:「但我姐夫是位牧師。」

「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將盡善盡美——如果你把動機全部凈化以後,置於切切懇求後的光潔心田上。這就是朱利安夫人得償所願的方式,要把動機全部凈化。」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哦,我只是在嘮叨。瑞佛太太,你一定要為利奧往好處想,為可愛的利奧設想最好的未來。」

弗雷德麗卡頭腦中閃過田園、馬場、叢林、山岡的畫面,這是一幅純英倫風情的畫面。她還看到,小黑馬在濛濛細雨、颼颼勁風中,疾馳奔越過平原的英姿……

「沒有什麼最好的可以發生。」弗雷德麗卡說,「人生不是非黑即白,人生是一團混沌。大多數人的人生是這樣的,但法庭上的人好像看不透這一點。」

「哦,他們當然看得透。你得記著,他們眼中的人生不是那些珍貴時刻中的奇光異彩。面對混沌就是他們的工作。你必須有信心。」

「可他們居然相信那幾個女人的滿口謊言,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

「也許監護權聽證會上會換一個法官啊,瑞佛太太,你一定要有信心才行。」

終究還是同樣的一位法官。監護權聽證會上,弗雷德麗卡見到的還是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這一次利奧也跟著出庭了,和巴洛太太坐在一起,聽他的父母親分別向法官陳述,為了他的福祉,他們都做出了怎樣的安排。奈傑爾的律師在庭上展示了一些照片,有布蘭大宅、果園、利奧的房間;還有一些哈梅林廣場的照片:廣場上到處是一些被丟棄的破床頭床架和被雨淋到發霉的椅子。整個廣場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刺眼而可怕,火光搖曳之下,陰影處是黑人孩子們在跳舞。奈傑爾的律師說,利奧在布羅克斯預科學校和斯韋恩伯恩學校的入學事宜都已全部處理好。「可以向法官大人保證的是,此刻,進入20世紀60年代的斯韋恩伯恩學校,和《亂言塔》審判案結束後媒體報道中的斯韋恩伯恩學校已經有了天壤之別。總體上斯韋恩伯恩學校還是一所傳統風氣很濃厚的學校,但此刻與時俱進,變得很有前瞻性,各方面水準都有提高,管理方面也更加人性化。」奈傑爾的律師還說布蘭大宅的三位女性也來到了庭上,且已經做好發言準備,她們很願意向法庭介紹那個正等待著利奧回歸的、充滿溫馨關愛的家園。律師補充道,布蘭大宅本來就是利奧的家,利奧如果不是被母親強行帶走,現在還在那兒過得好好的。

奈傑爾開始陳述,他話很短卻說理充分。他說利奧是他的兒子,作為一家之主,他感到能為利奧提供無微不至的關懷和衣食無憂的生活是很幸運的一件事。他說不懷疑前妻也同樣用她自己的方式愛著利奧,但是他覺得前妻不是那種對小孩子感興趣的女性。她不是多麼了解小孩,所以建議她以探訪的方式與利奧保持親子關係,這種安排是適合她的,她自己也會滿意,而且她可以擁有隨時來探訪的自由。奈傑爾還說,他對利奧和母親現在的居住環境,以及利奧交到的朋友都不放心,他不想讓利奧在那裡長大。奈傑爾話說得很直率,他直接看著法官的眼睛,以男人對男人的方式推心置腹,雖然很自信,但也看得出他實際上緊張得不得了。

輪到皮皮·瑪姆特,她說利奧的媽媽從來都不愛他,那個女人沒有母性,那個女人只想讓利奧恨自己的原生家庭。皮皮說自己才能算是利奧真正的母親,在利奧生病的時候寸步不離地照顧,教他綁鞋帶。「我在她只會『瞪著眼看』,或者『不開心』,或者『閱讀』的時候,代替她為利奧做了所有的事情。」

弗雷德麗卡被排在最後發言,她開始要說了,或者她開始盡量想要說點什麼,可連她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法官高高在上,眼睛一動不動地俯視著,那張又長又白的臉因為等不到她像樣的一句話,皺縮成一張蹙額又焦躁的臉。

「請你說話。」

「很抱歉。我是想要說的,我想要說的是哈梅林廣場已經不是照片中那樣了,現在整個廣場經過一輪改善修復,我們有了一塊圍繞著廣場的環形草坪,廣場中心用兩色磚塊擺成陰與陽的圖案。那些垃圾也被清理了,這都是我們所有廣場居民一起做的。」

「原來如此。」

「我們發覺了保持公共區域清潔的重要性——至少不能讓它像以前一樣髒亂。我也知道,我所做的任何安排都無法與布蘭大宅現有的一切媲美,但我只知道,我不能讓利奧回那裡去,因為他想和我在一起,而我儘力做出了我認為最妥善最好的規劃。同時,我不會放棄我的工作——儘管相比起男人,一個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獨立照顧孩子,的確要更加辛苦。不過,我們有兩個女人,我和阿加莎·蒙德,法官大人,我們是兩個盡責的女人,兩個能幹的女人。我了解布蘭大宅的人都很愛利奧,利奧也愛他們。我對家庭和傳統這兩個概念也很尊重,我來自一個書卷氣的家庭,一個重思考的家庭。利奧的父親認為,利奧的生活中應該有駿馬和森林;對我而言,我對利奧成長環境的重視不亞於他父親,我發誓要讓利奧在一個各種書籍俯仰皆是的房子里長大。我對學校的要求也很高。抱歉,對我來說,把利奧這麼小的小男孩送進一個集體寢室里睡覺,真是很不明智。他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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