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各位陪審員,」法庭書記員說,「在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以及裘德·梅森。他們被控在今年3月13日,出版發行了一本淫穢書籍,書名為《亂言塔》,副書名是《一個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故事》。針對這項指控,犯罪嫌疑人宣稱自己無罪。而現在,掌控權在你們手中,請你們在聆聽完所有證詞之後,裁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

但被告席上只有一個所謂的「犯罪嫌疑人」。他穿了一套煤灰色的法蘭絨西裝,一件白色襯衫,系著一條工整的有凸點的暗紅色領帶;他的髮型是簡潔的「小氈帽」式露額短髮,雖然發色是灰色的,但閃著銀亮亮的光;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肉,眼睛也深陷在眼窩中。他看起來就像是關完禁閉、剛剛被放出來的人,又像個改過自新的囚犯,也像結束冥想、回歸「現實」世界的僧侶。不過,他那身衣裝很經得起審視,怎麼看都很考究很合身;可惜,第一眼看過去,那些衣服就像是掛在他身上——不像是穿在他身上,有一種違和感。他在衣服里,活像是個人形的衣架子,或者說稻草人。領子後,他的頸項纖細,泛著灰色。他有一種中世紀的骨相——顴骨又高又尖,鼻子很挺,眼睛是半閉半睜的,眼珠下陷。

弗雷德麗卡坐在法庭的旁聽席上,丹尼爾和她一起。她一開始沒有認出那個犯罪嫌疑人到底是誰,儘管她曾參加過討論會,是贊成對這位犯罪嫌疑人進行「形象大改造」的一員——而且他們那一撥支持者顯然得勝了。犯罪嫌疑人的外在終於改變了。

「不就像戴了個面具一樣?裘德,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就嘗試一次。法庭審訊像是本虛構的文學作品,我們都得在裡面演一個角色,跟下象棋沒什麼分別。你得扮演白騎士,你必須看起來像一個正派、體面的社會成員,法庭會看人識面,會判定一個人該有怎樣的外表——這一點很重要,你的外表不能出錯,因為從外表判別一個人,也是審判的一部分。」

裘德·梅森抗拒道:「這不是什麼虛構的文學作品,這是真實的。我即將上庭,我就要以我原本的樣子上庭,我的外表是代表真實自我的一份聲明。」

「我不知道你的外表究竟替你發表了怎樣一份聲明。」鄧肯·拉比說,拉比是裘德的代表律師。

「那隻能說你對服飾的符號學沒有研究了,」裘德說,「我的衣服是天藍色的,這是真理的顏色,這件衣服也是睿智的啟蒙哲學家們和淫蕩的宮廷美人們一度常穿的款式。我衣衫污穢,因為真理本就污穢;我的頭髮自然生長,未經修剪,我的皮膚也一樣,我從不護理。」

「謝謝你的一番講解,」拉比說,「可這無法讓法官戈達爾·貝拉弗萊先生對你產生一絲好感,我只想說,你如果按照原本的樣子上庭,肯定是策略上的一場災難。」

「拜託你了,裘德,」弗雷德麗卡說,「你的著裝必須尊重場合,你既然入局,就要好好玩這場遊戲。你得看起來莊重得體。頭髮還會再長出來,衣服也可以先放進衣櫃里存放。你那些快快樂樂赤身裸體的日子已經過得足夠多了。」

「但是我得維護我人格的完整啊。」裘德仍胡攪蠻纏。

「你到底想不想打贏這場官司?」魯珀特·帕羅特忍不住吼了起來!

此刻,弗雷德麗卡驚喜地看著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裘德。「他確實有一番相貌,」她心想,「他以前把自己五官的優點全抹殺了。」不過,他看起來病懨懨的。

陪審員在法庭上安然就座。開庭前曾就陪審員的選任有過一些討論,討論的重點是這次要不要選用清一色的男性陪審團,畢竟,按照慣例,淫穢物品案件在審理時,陪審團全部是男性成員。而法官在宣布開庭時,也明確表達了自己對陪審團選任的傾向,法官說:控方和辯方都已經同意,在雙方看來,此次不必遵循全男性陪審員的前例,另外,如果陪審團中能出現一兩位女性,整個陪審團將更能代表公眾意見,更能代表思想健全的普世社群,這些都理應反映在對陪審員選擇的包容性上。因此,這個案件的陪審團中出現了三位女性,但沒有一位是年輕女性——她們一位是美容沙龍經營者,喪偶;一位是曾受雇於皇家女子海軍、現已退休的體能訓練員;一位是家庭主婦。男陪審員們多已屆中年,除了一位膚色黑不溜秋的年輕人,穿著皮夾克,經營一家黑膠唱片店。中年男性陪審員們職業背景相當多樣化,有銀行經理人、會計員、游泳池管理人、科技大學的物理系講師、電工、餐廳老闆、裁縫和綜合學校的老師。他們大多數人宣讀誓約時都不會結結巴巴的。其中,那位裁縫是猶太裔,戴著一頂猶太小圓帽,他起誓時讀的是《舊約聖經》。

一些例行探討在庭審開始前進行,探討結束後,陪審團一致同意,將以對《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的審判先例為參照。陪審團將先聽取控方和辯方各自的證言,然後在休庭時閱讀《亂言塔》,這個決定的達成,是因為陪審團認為如果只聽完控方一方證言就讀這本書,頭腦中帶著控方的尖銳指控,難免會產生先入為主的片面解讀。戈達爾·貝拉弗萊法官大人身形巨大,臉長,儘管戴著白色假髮,也掩不住沉鬱英氣,那頂白色假髮,或許是因與眉目相映,越看越閃亮。他素有對律師和證人都一視同仁、不偏不倚的好名聲,另外,他對藝術的欣賞,也是法律界眾人皆知的。

另外,陪審團還決定,既然控辯雙方請來的證人都是「專家級證人」,那麼,所有證人應當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全程聆聽,不得無故缺席。

王室法律顧問奧古斯丁·韋戈爾爵士,首先對案件進行闡述:

尊敬的法官大人,以及陪審團的各位成員,我和我博學多聞的友人貝內迪克特·斯卡林一起擔任這起案件的控方律師。辯方之一,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由我學識廣博的友人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先生以及佩里格林·斯威夫特先生擔任辯護律師;辯方之二,裘德·梅森先生,由塞繆爾·奧利芬特先生以及默林·雷恩先生擔任辯護律師。

奧古斯丁爵士有一張令人愉快的,似鷹一樣的面孔,嘴唇較薄,在他休息時,他的上唇機靈地翹著。他有一種在發言時保持全身穩定的技巧,同時,他能聚精會神、充滿體貼地看著陪審團成員們——能與他們四目相接,眼神既保持著公平,又吐露出關心。他發音清晰,語調輕柔,用詞準確。他告訴陪審員們,他們此次的工作是依循1959年的《淫穢出版物法》法令,來判定小說《亂言塔:一個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故事》是否是一本淫穢書籍。他還對陪審團說,「淫穢」一詞,根據《牛津大詞典》,被定義為:「對莊重和體面具冒犯性;表達或暗示不貞潔或淫慾的想法;不潔、不雅、下流。」這個詞也有其他意思,包括「語言缺少清晰性;語意有不確定性;令人費解」等,而恰好這個案件體現出的重要一點,若按照以前「淫穢誹謗罪」的法條來看,「淫穢誹謗罪」確實是缺乏清晰性的,因此對此案並不適用。而1959年的《淫穢出版物法》第一條A項的第一款,就對「淫穢」闡明了定義:

「在此法令下,如果一部作品整體上,傾向於對任何閱讀、觀看、聆聽或以其他方式接觸該作品或接觸體現作品內容的信息的人士,產生墮落和腐化影響,那麼該作品可被認定為淫穢出版物。」

奧古斯丁爵士接著說:「但這個法條的闡釋在語言、含義、理解上又帶來了其他問題。你可能會覺得,在聽完這個法條後,你需要『墮落』和『腐化』這兩個詞的精確釋義。《牛津大詞典》對『墮落』給出的現代定義是『使道德敗壞;誤導;使人格降低;使道德淪喪』。而『腐化』的定義則更長更複雜。1959年的《淫穢出版物法》中的『腐化』無疑指向了該詞典上對其作為動詞的第三層解釋——『使道德產生缺陷或無恥;摧毀道德的純潔或純樸;使淪落或良好品格毀滅;使人格降低;玷污』。」

奧古斯丁爵士對陪審團的講解遠遠沒有結束,他說,在實際領域中,「墮落和腐化」被用來指「引起舉止失當」,或者是「煽動違反法律,以及違反良善風俗和社群目前普遍遵守的禮節的舉動」。他還舉出一些以往的案例,來幫陪審團加深理解。他引用斯特布爾法官勸勉陪審團時曾說過的話:「要記得,只有當一本書傾向於產生墮落和腐化的影響,那麼控訴才成立;如果一本書只是傾向於製造驚悚或噁心的效果,那麼控訴並不成立,因為這不是刑事犯罪。」

以前類似訟案里的法律顧問都會公正地向陪審團強調這一點,正如奧古斯丁爵士此刻說的一樣,一本書即使令陪審團感到不悅、驚悚或噁心,都不足以構成這本書成為「淫穢」出版物的理由。但是奧古斯丁爵士相信,「傾向於產生墮落和腐化影響」這一說法,給陪審團提供了一定的權利,也可以說責任,去考慮一本書對「靈魂」產生的影響——如果能用「靈魂」這個詞的話。奧古斯丁爵士說:至少,陪審團可以去定奪一本書在被閱讀後,對讀者的思想狀態或精神健康會產生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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