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穿上你的外套,利奧,快一點。」

「今天我不想去上學。」

「你必須去上學,阿加莎和莎斯基亞在等你了。」

「但是我們今天要離婚啊,我得去離婚。」

弗雷德麗卡從沒有跟利奧說起過離婚這回事。

「你不能去,」弗雷德麗卡說,「小男孩兒不能去離婚裁決法庭。」

「我能去,我得去。」

「不,你不準去。你必須去學校。」

利奧拽著弗雷德麗卡穿在睡衣外的寬鬆外衣,她原本是要在利奧去上學的時候才為上庭換衣服。利奧一邊跺腳,一邊尖叫:「我要去法庭,我要去法庭,我要去法庭!」

「你不準去!」弗雷德麗卡沖著他喊,提高了嗓音,怕在與兒子的對峙中屈於下風。兩個人氣急敗壞,喊得都快哭了,兩張臉一樣煞白。

「我要跟你一起去離婚。」

阿加莎這時出現在他們房門外。

「我們今天要去離婚了。」利奧對阿加莎說。

「不,你今天是要和我一起去學校,別讓你的母親為難了。」

利奧的眼神在兩個成年女人之間游移了一陣子,似乎在權衡他繼續抗議下去的後果,然後他執起阿加莎的手,再也不看弗雷德麗卡一眼,避免和她眼神上的交流。

「晚些時候再見。」弗雷德麗卡對著利奧的背影說,她在道別語說完後,給利奧加了一個稱謂:「短吻鱷。」她說得挺心虛,語氣中有種顫顫巍巍的裝腔作勢。

利奧什麼也沒回,大踏步地跟阿加莎離家出門了。這真是一個糟糕的開始。

弗雷德麗卡穿上一件黑色的洋裝。那是一件黑色皺褶呢料的直筒及膝洋裝,領子是有尖頭的襯衫領,在兩條長袖的袖口處有一排紐扣。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看到一個貌似正派又有都市風格的女人。她想了想要不要上一點妝,但覺得還是保持素凈比較好,她又審視了一遍自己刀鋒似的兩片齊耳紅色短髮下如狐面一樣尖瘦的臉龐,最終還是化了一點妝——或者是認為怎麼樣也得對今天將要面對的特殊場合行一分禮儀,或者是打算把真實的自己掩藏在妝後,又或者是最終發現了女性的素顏風潮還未興起。一如她為出席所有重要場合所化的妝,她隨便地在淺紅色的眉毛上用睫毛刷掃了掃,平時她從不碰眉毛,可就算她注意到了眉毛,她的手法也不怎麼細緻,只能說她把眉毛搞得更糟更亂,黑色的睫毛膏一團團地粘在淺紅色的眉毛上,髒得十分明顯,她只得用力把黑色硬塊刮擦掉,留下幾條紅色的刮痕。「要不要別裹得黑漆漆的?要不要戴一條項鏈或別一枚胸針?」她又端詳起身上的衣服,她並不慣於佩戴首飾,她翻來翻去,找到一串挺精美的石榴石和珍珠鑲嵌的印度式樣的細長項鏈——是奈傑爾送給她的,但和這套衣服不怎麼相配。

她拒絕了那些說要陪她上庭的好心提議。她不想把上庭這件事看得多嚴重:「我不怕拋頭露面,就算是站在證人席上也不怕。」可她明明不是一個優秀的公開演講者,也不是一個多有感召力的老師,更不算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她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失去利奧,但不怕在庭上因為可能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而失去利奧,她有她的自信。她穿上一雙黑色的、閃亮的高跟鞋,拎起她的包,掛到肩上,往地鐵站進發了。她感到眼前的時空是空白而虛無的,她相信,在這段時空的盡頭,必有一個終結,有些事肯定會被了結、被定奪。她會變得——自由?不,「自由」這個詞已經開始失去意義,在她看來,她會變得更負責任,對自己負責,為自己負責。她感到喉嚨深處極度乾渴。

她在法院里見到了阿諾德·貝格比。貝格比是和代表她的辯護律師格里菲斯·戈特利一起來的,戈特利拿著弗雷德麗卡的卷宗和一大摞別的卷宗。戈特利先生是個金髮男子,輪廓鮮明、衣著利落,看起來相當注重儀錶,他皮膚白得很好看,兩隻手都精心保養過。他告訴弗雷德麗卡:「完全不需要緊張。」弗雷德麗卡說:「我不緊張。」他還讓她暢所欲言,把想說的要說的都說出來。「即便是那些讓你反感的,瑞佛太太,你依然要照說不誤。」他說在她這樁離婚案中,她自己將是唯一被傳召的證人。「但是我們從你的醫生那裡,得到了關於你那不幸的小感染的書面證詞,還有『尖角和流蘇』俱樂部的一名女招待、『蜜罐』俱樂部的一名女招待和一名門衛的書面證詞,他們的證詞都是直指你丈夫的通姦行為的。這些證據應該足夠了,肯定是足夠的,如果對方沒有提出反控的話。我的同事勞倫斯·昂斯是對方的代表律師,對方好像想傳召相當數量的證人到庭,但只有一位將親自上庭……」

「是誰?」

「托馬斯·普爾先生。」

「這沒什麼好擔心的,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托馬斯·普爾也會據實以告……」

「當然。喏,那位就是勞倫斯·昂斯先生,就在那邊,他身旁的是你前夫吧,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

弗雷德麗卡心不在焉地注視著她所在的這條長廊。長廊那端就是奈傑爾,他健壯結實、氣勢洶洶,身穿一件深色西裝,系了一條紅色領帶,他線條剛硬的下巴已經微微泛青,就算是在剛剃完須的早上,他新一茬的鬍鬚也會迫不及待地冒出來。奧利芙和羅薩琳德也來了,她們倆都穿著粗花呢的女式西裝套裝,一套是蜜糖色的,一套是綠色和淡紫色條紋的,褲子有點起皺——應該是坐著的關係,兩人都穿著有褶邊的麂皮鞋,鞋子似乎合腳而舒適。在她們一旁的是皮皮·瑪姆特,她一身鐵鏽色的裝束,臉上卻像是被用力清洗後顯現出了粉紅和鋥亮,頭上別了一整頭的鐵發卡。

還有昂斯先生,以及奈傑爾的代表律師泰格先生。昂斯先生大腹便便,整個人鼓鼓囊囊的,臉頰是葡萄酒般的深紅色,豐滿的嘴唇上是一道道流暢、深淺不一的唇紋,他頭髮不太多,殘存著幾綹深色的、稀薄的頭髮,形成茅草屋頂似的一團亂髮,但反正戴上那頂律師戴的司法馬尾假髮,就看不出他發量的稀少。他穿著律師袍,這裡鼓起一個包,那裡鼓起一個包,全身是大大小小的鼓包。他正大笑著,奈傑爾也跟著一起笑。跟奈傑爾一起來的那三位引人注目的女士,都假裝沒有看到弗雷德麗卡,而奈傑爾是真的沒注意到弗雷德麗卡。

簡直像是在考場里等待答題。不知道哪裡擺著一座鐘,響著時間流過的聲音。這是11月,一道細長的橫斜著的日光中,有灰塵在輕搖曼舞。這讓人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一種不真實的想法——這近乎空虛的時光中,充滿了古老的疼痛,往昔的恐慌,過時的滿足,陳腐的慾望,一切都搖曳在將要降落、成為舊物的塵埃里。

一轉眼間,他們已經在法庭上了,法官是赫克托·普拉姆,假髮下他的臉,並非如名字給人的紅潤印象——不但沒有一絲紅潤,反而是蒼白的,又帶一點蠟黃的面色,他鼻子很瘦,瘦得他鉤子似的鼻尖幾近透明,臉上布滿鐫刻般的皺紋,皺紋從他乾癟的臉上蔓延著,蔓延過頸項,最後全部堆積到他領口處。他咳嗽時,會用手捂住嘴巴,那是一雙皮膚薄到透亮的老人之手,手骨一覽無餘,但他的灰白的指甲卻厚實。白到不摻一絲黑的眉毛下,是灰到快要發綠的一雙眼睛。這位法官大人的羸弱體質昭然若揭,他保存著氣力,坐在他紫色法官袍裹成的繭中,留心著眼前發生的事情。

格里菲斯·戈特利用帶有旋律般的愉悅語調解釋說,今天這兩樁訟案——一樁是弗雷德麗卡·瑞佛控訴奈傑爾·瑞佛,另一樁是奈傑爾·瑞佛控訴弗雷德麗卡·瑞佛,兩案合併為一案聽證並審理。「但我代表的是妻子這一方,也就是弗雷德麗卡·瑞佛,而我學問精深的友人勞倫斯·昂斯,代表的則是丈夫。弗雷德麗卡·瑞佛的離婚訴請因提出在先,並引出另案,所以她的供證將被首先聽取。」

弗雷德麗卡的訴狀里關於奈傑爾實施肢體虐待、精神虐待、婚內通姦的控訴,被逐項宣讀。然後,她被傳召到證人席,站在那裡,她一下子感到自己俯視著整個法庭,她看到了奈傑爾,看到了阿諾德·貝格比,也看到了許多素昧平生的人。

格里菲斯·戈特利帶她回溯了一遍她的婚姻,客套又親切地稱呼著她,那語氣就好像在對待一個突然間不得不面對一個未知、險惡世界的年輕弱女子。

問:你的這段婚姻,是在與你丈夫交往三年後,並經過你良多考慮後才步入的。據你說在前期,你感到這是一段幸福的婚姻?

答:是的,從很多方面上看,是幸福的,儘管並不是如我預期的那種婚姻。

問:那麼你的預期是什麼?

答:我以為他會愛我的全部,愛我原本的天性。但後來,我發現他似乎只想讓我待在他的房子里,哪裡都不要去,也不讓我見任何舊時的朋友,甚至不讓我工作。

問:而你在劍橋大學取得了一等學位。

答:是的。

問:你在校期間是一個活躍的優秀的學生嗎?

答:是的,我自認是。我算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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