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保羅/「扎格」的公開「表演」之後,奧托卡爾兄弟倆悄無聲息地淡出了弗雷德麗卡的世界。弗雷德麗卡先是等了一兩天的電話,接著便失陷於一種她曾感受過的舊時怨憤。她去見了戴斯蒙德·布爾——就在他的畫室里。她喜歡他的新創作,一個名為「面具」的裝置藝術作品和全是眼睛的拼貼作品。她用高腳杯喝了幾杯艾格爾公牛血紅酒,不勝酒力,醉倒了。紅酒在她腹中翻攪,松節油不放過她的鼻腔,而心中的幽怨更是無法排解,這一切都讓她反胃到想吐,她倒入布爾的懷中,兩人滾到布爾畫室中的床墊上。布爾是一個不說廢話的情人。「他像一個蒸汽錘,」弗雷德麗卡想,「這正是我此刻需要的:躺平、性交、終止。」她啃咬著他的肩膀,狠抓著他的肋部和屁股,她敦促他勇猛挺進時的樣子,像一個野女人,但她畢竟是一個現代女人——她在避孕藥的保護下,什麼也不怕,所以她才那麼野。他們兩人見面,本就是為了各取所需,所以沒有花言巧語,沒有拐彎抹角,沒有前戲調情,沒有好奇探索,也沒有驚喜發現,只是一個合理範圍內的肉體享受,也沒有哭哭啼啼和互相傷害,就是兩個處於忘我狀態的人,分享一段對彼此有益的時光。之後,他們一起去吃了一頓晚餐,滾燙熟番茄和奶油乾酪調汁的蘸汁義大利面、波紋貝殼通心粉,他們邊吃著熱騰騰的食物,邊熱烈地討論帕特里克·赫倫的繪畫作品。「這對我、對布爾、對誰來說都是公平的,」弗雷德麗卡心想,「或許,這能夠讓我把那兩個雙胞胎塞進我腦袋的凹洞裡。」她更懷疑,自己在面對、處理這一切時,是不是表現得像個男人一樣?她可以在自己的下唇上感到自己撕咬布爾時的狠勁,她的牙齒在自己嘴唇上都咬出了齒痕;她還在自己的顴骨上看到和布爾面頰相碰時造成的腫脹,想必撞他時撞得很用力。但她一臉欲求被滿足的表情,她自己看到後,不怎麼願意承認。戴斯蒙德·布爾問起裘德·梅森和他那本書的官司。「最近沒什麼消息了,」弗雷德麗卡說,「可能是律師們的『農閑』時節到了,他們不怎麼工作。」

她一個人去了北方。她惆悵滿懷,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度過夏天,不知道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人生。她很想念利奧,可是她不得不內疚地坦白:利奧不在她身邊時,她真正感覺到了自由;她也不怎麼想奧托卡爾兄弟倆,那對雙胞胎跟她所謂的自由沒什麼關係。真是一個很熱的夏天,她坐在她弗萊亞格斯房舍後面的草坪上,居高臨下,面向曠野,她讀著需要寫書評的小說,但那個夏天,出版社、報社和雜誌社寄給她的書不是很多,是個乾枯的夏天。她還得準備明年要在校外文學課上用到的講義,她想重點講解兩本書,一本是《威尼斯之死》,一本是《丹尼爾·德隆達》。她回到父母親身邊,用了一天或兩天才徹底意識到父親的蒼老,他有點耳背了,走路時也很留神,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不過,他的思想觀點還是很超前的,也更有試探性。弗雷德麗卡回到弗萊亞格斯村兩天後,丹尼爾也來了,除了看望兒子威爾和女兒瑪麗,也藉機休息幾天。他和弗雷德麗卡一樣,也有感於比爾的衰老。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到來,一場誰也無法預料到的戲劇性事件也即將拉開序幕。之所以說無人能夠預料,是因為這場戲的主角們都在弗萊亞格斯,情節大多在朗羅伊斯頓和卡爾弗利兩個分舞台演進著,所以人在倫敦的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並不知情,只能當看客。其實這是馬庫斯和他的兩個女性友人——魯茜和傑奎琳的私事。弗雷德麗卡躺在帆布摺疊椅里,在高聳的草坪上,時不時能看見他們從眼前走過,有時候是兩個人,有時候是三個人,有時候是四個人——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偶爾會加入他們當中——他們四個人或三個人或兩個人,不是激烈或陰沉地爭吵,就是看著地面做沉思狀,或比一些表達心情的手勢動作,或像結了冰一樣一動不動,這全都看在弗雷德麗卡眼裡。有一次,弗雷德麗卡在距離家門口很遠處瞧見馬庫斯和傑奎琳,傑奎琳,棕色眼球、神情堅決、面色凝重,正在厲聲斥責馬庫斯。

「你必須去,只有你才能解決這樁缺德事。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情很離譜,也知道你能插手介入,那你為什麼還懦弱成這樣?」

「這不關我的事,我改變不了什麼,我的參與只會讓事情變得更棘手。」

「但這太可怕了啊,馬庫斯!」

「或許吧,或許吧。」

他們一看到弗雷德麗卡趨近,頓時沒了聲音。弗雷德麗卡百無聊賴地琢磨了一陣,從他們的爭執中琢磨不出任何頭緒,只好又返回托馬斯·曼對威尼斯獨特活力和無奈頹敗的精細解構中。

馬庫斯和傑奎琳來弗萊亞格斯吃午餐,兩人走進家裡時,弗雷德麗卡不知道要不要把他們當成一對,以至於她去問了丹尼爾,丹尼爾也說不知道。丹尼爾說:「他們兩人的關係可能是一陣一陣、分分合合的吧。」他還補充了一句:「他們好像對彼此都有不滿。」溫妮弗雷德做了一桌好吃的午餐,一大盤烤肉,一大盤沙拉,還有覆盆莓蛋奶酥。吃過午餐後,他們轉移到屋後的花園裡喝咖啡。一個人影從房間里走出來,靠近了他們,但是沒人聽到門鈴響。來的人是魯茜,也就是那位護士,她兩根淺色的頭髮紮成的辮子,在她肩頭掃來掃去;她穿著一件方格棉布洋裝,滿身是藍色小格子,潔白的領子光滑無褶,看起來真的很年輕。她對溫妮弗雷德致歉說:「請原諒我很失禮地闖進來,我急得連門都忘了敲。我是來跟你們大家道別的,我會離開卡爾弗利——我已經辭職了,不在醫院裡工作了。」

「哦,這樣啊,我為你有點不值,」溫妮弗雷德很實話實說,「希望你心情沒受到什麼影響。你這是要去哪裡呢?」

「你不是說過你還沒決定嗎?」沒等魯茜開口,馬庫斯就忍不住了,「你不是說你還在考慮當中嗎?」

「嗯,我已經考慮好了,我也祈禱過了。一切都變得無比明晰,只能說無比明晰。我就在等著事情變得明晰,我沒有任何時間可以浪費。所以我已經遞上了辭職信,收拾了行囊,然後來到這裡,和大家告別。」

她揚起一張明麗的臉,對著溫妮弗雷德微笑,沒有向馬庫斯或傑奎琳看一眼。丹尼爾問:「你到底要去哪裡,魯茜?」

「我要去立誓修行。噢,不是你們想像中老式的女修道院里那種修行,沒有那麼封閉。吉迪恩·法勒的『喜悅孩童』組織要組建一個小型的駐地社區,名稱叫作『喜悅同伴』——我會成為第一批的同伴之一。我很適合,我有能勝任這個工作的技能。」

她的微笑很輕淺很克制。丹尼爾為她搬來了椅子,請她坐下,她欣然接受,仍不向傑奎琳或馬庫斯看一眼。

「這是再好不過的一個機會,我不能錯過。」她的聲音小而清脆,聲線跟她的微笑一樣克制。她在膝蓋上疊放著兩隻手,和藹地看著在座所有人。

「所以你的工作是吉迪恩·法勒牧師為你安排的嗎?」

「沒錯。第一個社群會在吉迪恩牧師目前所在的教區設立,靠近博爾頓。那個地址很理想,周邊有許多寧靜的村莊,那個教區下設的堂區是一個農莊型的堂區,但我們在那兒接待訪客、有需要的教友或一般人都沒問題——況且那個地區周圍就有許多工業城市,我們去那些城市宣導或那些城市的人來找我們都很方便。」

馬庫斯說:「你在你目前工作的地方就能發揮很大作用,你看你在兒童病房裡幫助了多少年幼的病患啊。」

「是啊,但那是一個瀰漫著死亡和絕望氣息的地方,一個糟透了的地方,而且我被工作捆綁,想去哪裡也去不成。幸虧有『喜悅孩童』的朋友們,我得到了他們極大的幫助——同時,我們不但互相幫助,也能幫助那些病態的、不快樂的人。我們能向世人展現:我們有治癒的能力,吉迪恩有治癒的能力,我自己就見證過他的能力,這下我終於能為他工作了。」

「但為什麼要立誓?」丹尼爾不解。

「哦,不是以前那種誓言,是新的誓言。誓言詳細內容是什麼,我不能告訴你,但其實很簡單——基本上就是對社區的忠誠,永不鬆懈的警戒心,以及對夥伴的信任。」

傑奎琳爆發性地開口了:「魯茜,你不能這麼做,你會走上一條危險的道路,你千萬不能去。」

「危險?根本不危險,那是一條救贖之路。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明白。」

「吉迪恩·法勒是很有人格魅力,但是你很了解,他是個危險人物——你知道的,我敢肯定你知道。」

魯茜從椅子上站起來,細緻地整理了一下身穿的方格棉布洋裝。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不會讓你惹得我不開心。我知道你根本不會了解,我曾經還疑惑過是否會得到你的理解,但現在我確定了。這就是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我借這個場合和你分道揚鑣,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行徑、我的決心——讓你不會再繼續為難我。你從來沒有了解過我,我早就知道這一點。」

「我也不敢說了解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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