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天,臨近正午,洛綺絲女士和年輕的納西斯暫停了急速又倉皇的逃遁,讓各自的坐騎有機會喘息,同時也讓他們自己來舒展一下長途跋涉後疲乏的身體。那是仲春里的一天,連空氣中都流溢著希望;他們已經順利地通過了山口地段,來到一個秀麗的平原上。春日裡柔嫩嬌弱的矮樹叢、翠色慾滴的小麥田,和柔軟的乾草牧場混生在一起。每棵樹上,都有幾隻高聲鳴放的鳥兒,讓人以為它們隨時都會在囀聲、哨音、連唱、喉音等變化無窮的樂音中將喉嚨撕裂。蝴蝶也一刻不停地從這朵花流連到那朵花上,又或在平原的邊緣上翩飛徜徉。就連懶洋洋的蟋蟀都在晴天麗日里,百無聊賴地用乾燥的腿來不斷摩擦胸部。兩位旅者發現了一個石制的水缽,涓涓細水從水缽中汩汩流下,愛撫著生了青苔的石塊,也滋潤了旁邊一棵繁茂的野櫻桃樹,枝丫上滿滿的都是早熟的櫻果,看起來很是甘美。納西斯摘了好大一捧野櫻桃,用帽子盛裝著,洛綺絲女士把出逃前準備好的美酒和水壺拿出來,又從餘糧里取出一些餅乾、肉腸和乾酪。他們已經離開了亂言塔的地界,他們此刻是自由之身,這份自由,讓他們期待這些食物能有更可口怡人的好滋味——的確是這樣的,在放鬆的心境中,入口的東西也變得美味多了。也因為深切感受到難得的自由和解脫,他們連看對方時,都帶有一種全新的好奇,儘管他們不過是因長途勞頓而滿身風塵、灰頭土臉的一對男女。以前的納西斯是一個臉孔漂亮得過分的男孩,他的臉像一面金色的盾,時不時被打著小捲兒的茂密藍黑色秀髮掩蓋住完美的稜角。他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像兩顆成熟的黑葡萄,在纖長、反光的睫毛底下瑩瑩閃動,那弧度精緻的黑葡萄酒色的眉毛,是多少女性付出多少金錢也換不來的,而擁有這樣的眉毛,似乎是美男子才可享有的特權。他的臉蛋細膩可親,他的下頦是一塊神聖的倒三角,安嵌在三角形底邊上的嘴巴,飽滿到讓人懷疑是不是一直處於略微腫脹的狀態。那隻不過是美少年嬌氣又傲氣的唇珠,而早前的動亂和亂言塔里的殘酷經驗削平了他身上圓潤、豐盈的部分,甚至連他的酒窩也磨失了,他青春少年的美感已經消退,剩下的是剛成年男子獨有的凄郁溫馴。他上唇的唇珠枯萎了,他下唇的緊繃感時時顯現,不過,納西斯這一切容貌上的變化都令洛綺絲女士感到愈加有趣,這比他稚齡時便讓他深有自知的美態更誘人。能被時間摧殘的,是柔弱的東西,堅硬的另當別論,而時間也能硬化強化一個人的某些部分。他咬碎餅乾時,露出了牙齒,他的牙齒一如往常地潔白和整齊。他的頸項強壯了許多,他的皮下也不再是軟綿綿的,而是有了肌肉,現在比喻他的話,說成年的雄鹿再合適不過——不能再拿他與可愛的幼鹿、亮潔的小豬崽來類比。

至於洛綺絲女士,儘管穿得不能算華美,也一直把臉盡量用兜帽捂住,甚至就連此刻放心地吃點東西也要背向陽光,但是她的臉上膚肉緊緻,沒有方寸鬆弛。有意思的是,亂言塔奇妙又詭異、完美又惡劣的生活竟然造就了她線條明顯的筋骨和運用自如的肌肉!在那個環境中,沒人預期女性會有這樣的進化,畢竟亂言塔的大多數女性都以錦衣玉食為樂,牛奶、絲綢是她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洛綺絲女士身上清晰可見的肌肉被視為「不得體」,或者說,被男人認為「非正常」。對亂言塔的年輕女人而言,長出了肌肉,還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乳,甚至長出雪白的細滑的小肚腩,亂言塔的人認定,穠纖合度的身材、妖嬈嫵媚的身姿是花樣年華中的女子最好的裝飾,這一點任何女人都不能遺忘,尤其是已與青春告別的女子,更應該費盡心機維持形體之美。事實上,洛綺絲女士那兩顆叫人心馳神盪的玫瑰色碩圓寶石,在她長著淺藍色血管的雪花石膏般酥胸上的兩顆寶石,已經頹然墜降了,已經失意下垂了,不僅如此,她的雙峰表面上出現了狹長的裂隙、凹陷的溝壑、蒼白的紋路、醜陋的傷口和乾涸的皸裂,與其說她的乳房像雪球、鮮桃或其他美好的引起興奮的事物,不如說那是岩羚羊的皮,長在岩羚羊身上是好看的,若長在她身上……但不管怎麼說,她的騎行裝下,她的緊身胸衣,給了她胸部有力的托舉,讓她的雙乳至少在衣服中看起來是兩個蘋果的形狀。幸好,她的腰身是纖瘦的,她的大腿,在當時的風尚中,細到了與美無關的程度。也正是因為她的瘦,她的行動力大為提升,她握力增強,彈跳輕盈。這一切都看在納西斯眼中,而他在腦中盤算著還能看到什麼,不能看到什麼,不管能看或不能看,只要洛綺絲女士出現在他眼前,他便已心情愉悅、想像開闊。

「現在走到了這一步,我們應該把亂言塔里那些日子當成一場噩夢。」洛綺絲女士咬下一小口肉腸,手上玩弄著一顆野櫻桃。

「可我們不能忘卻那段時光,永遠也不能。」依然年輕氣盛的納西斯說,「因為那是給我們慘痛教育的一課,讓我們明白了什麼是過猶不及,讓我們領略了從自由到凌虐和奴役的不變性。我們必須回到我們原來的世界,宣導人應有節,欲應有度。」

洛綺絲女士顯然有過一番深思熟慮:「至於我,我想歸隱,成為一個寂靜主義者,一個藏身於溫室中的寂靜主義者,遠離人世間的喧囂、騷動和紛爭。你可以盡情去宣導,但我要隱居避世,逃避一切事情,逃避任何宣導。」

「你如此美麗,怎麼能甘於逃避一切事情?」納西斯反問,他暗地裡為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自豪,他本來想說的是「你依然美麗」,當然,這個說法不合時宜。

洛綺絲女士幽怨而柔情地看著他,看著他的雙目。

「是真的,我會認真逃避每一件事情。」她輕啟雙唇,毅然決然地說了這樣一句憂傷的話。「誰又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納西斯在心中思忖,這個年輕男子從洛綺絲女士在草坪上的坐姿和四肢擺放的方式,讀取了一個不同於她語意的信息。所以他起身離開,走進矮樹叢中,去解放他酸脹的膀胱,也為另一目的準備他所要用到的那個身體器官。

洛綺絲女士閑散地躺在那片綠草上,她以為自己聽到風中傳來一陣笑聲。她覺得那是一聲聲短而尖細的笑,亦有一群人激昂的嘈雜談話,以及混合著嘶喊和吼叫的放歌。歌唱還配著沒有走音的樂聲,流暢又尖厲,是號角!她放棄了警戒,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是這片山林里山神發出的聲音吧,山神正在獵尋屬於他自己的樂趣。」她無比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麼山神的聲音,但她同時心存僥倖:「當那激昂的鬧聲慢慢逼近時,希望那群人能草率地略過這片小樹林,希望那群人愚鈍到無法發現我在此的藏身之處。」她知道,她的希望會落空。

當考沃特趕來加入對洛綺絲女士的搜身時,洛綺絲女士的衣裙已經被滴滿從獵犬額骨口中噴濺出來的惡臭口水,她的衣袖被撕破了,染上了血,因為她曾跟這群搜索者和獵犬奮力一搏,連她的裙裾也被扯爛,衣衫襤褸的她甚至無以遮羞,她的胯部完全袒露在眾人眼前。她驚懼地合攏雙腿,找碎布掩蓋下體。考沃特卻邪惡地說:「我又不是沒看過你赤裸下半身的樣子,看過太多太多次,所以沒有必要遮遮掩掩,故作端莊,你就讓它敞開吧。」

「我不是故作端莊,我是想保全顏面!」洛綺絲女士叫著。

「你沒有保全顏面的權利,你也沒有保全顏面的需要!你現在正要前往的地方,就是讓你一度落荒而逃的地方,在那個地方,顏面的觀念早就滅絕了!」

洛綺絲女士轉而乞求道:「我親愛的考沃特,我曾經愛你如同愛我自己的髮膚,也曾經甘願搭上我自己的性命只求能夠拯救你,並將之視為我高尚的命運,愛你如我,可為什麼你一定要阻止我離開亂言塔?我沒有成為你的敵人,沒有對你倒戈相向的念頭——因為你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如果他們捉到我,他們會用折磨你的方式來折磨我,他們知道我們曾是一體的,這一點你也清楚。我要抽身離去,只是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年老色衰、精疲力竭,我親愛的朋友啊,我已經再也無法在你為亂言塔那個自由國度所設計的宏偉藍圖中盡任何綿力。我的愛人,我的理想主義已經粉碎,但我的同情心尚存——我只想住進一個遠郊小屋中,一邊聊度餘生,一邊回憶我們曾有過的偉大願景,我們曾走過的美好歲月,還有你為這個世界所做出的那些驚人貢獻。肯定有人能夠替我實現你為我預設的角色,肯定有別人擁有比我更強大的內心,更強健的肢體,更堅定的意志。我是一個失去了影響力的人,考沃特,我不配再繼續留在你的陣營中,不配再與你為伴。但我現在依然記得你在我們最黑暗的日子裡——那是我們一邊躲避革命軍的追捕,一邊規劃未來人生的時候——你說過,我們所要創立的新社會的真正原則是完整的自由度,用以在和諧狀態下,滿足身體和靈魂的任何慾望,哪怕是卑微的慾望,也要被滿足。可眼下,我尊敬的王,我身體和靈魂最卑微的慾望就是放棄在你的新社會中的生存位置。我渴求孤獨、貧窮、怠惰、庸俗、無聊,我渴求的全是我們在氣焰最囂張的時候所取笑和鄙薄的事物,但這些事物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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