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9月來臨,利奧和莎斯基亞要讀小學了。阿加莎和弗雷德麗卡一齊送兩個孩子去上學。利奧和莎斯基亞走路走得無精打采,但兩個小人兒始終手拉著手,走過灰突突、髒兮兮的肯寧頓街。威廉·布萊克小學是阿加莎挑選的,她向與她一同工作的教學委員會裡的學校審查員做了許多細緻的諮詢後,才選定了這所學校。學校位於黎巴嫩路,這是一個沒有種植任何樹木的街區,滿布著各色小商鋪,街區的中央就是學校所在處。威廉·布萊克小學是一座很高的暗色紅磚正方體建築物,窗戶灰濛濛的,豎著鐵窗欞,透過玻璃窗,可以模糊看到教室內部懸掛著紙做的鸚鵡、小雞、罌粟花和小雲朵。學校附近有一個大的瀝青操場,操場躲在冒著尖刺的鐵欄杆後面。學校有三個入口——每個入口都帶有宗教意味,修著哥特式的石拱門,安裝著厚重的鐵鎖門,三個入口門上緣的石頭上分別鐫刻著男孩、女孩和混血嬰兒的銘文。阿加莎說,儘管學校從外觀上看起來不過是一座令人不快的維多利亞式建築物,但它名望很高。阿加莎向弗雷德麗卡保證,這所學校的聲譽之所以高,就在於它教學法上的先進和創新。話雖這麼說,兩個女人的心還是被緊緊揪住,送孩子入學比自己入學還叫人擔驚受怕。兩個孩子雙手相扣,沒有太多表情。前一天,利奧才說:「我覺得,《糖果屋》童話中關於漢塞爾和格雷特最棒的一點是:他們是兩個人。他們兩人最後都平安無事,因為他們是兩個人。」學校里,大一點的孩子衝過小不點兒們,跑到了前面,到處是推搡、衝撞和叫嚷。學生們由各色人種組成:有黑色皮膚的,棕色皮膚的,白色皮膚的,還有說不清楚確切膚色的孩子。在「混血嬰兒」銘文下那個入口處的門階上,有一位接待老師牽著利奧和莎斯基亞的手,將他們倆帶進學校。這位接待老師是一個紙片人一般的姑娘,穿著一件草莓色的迷你裙,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漆皮踝靴,頭髮亮黃,如金燦燦的蒲公英一樣的顏色;她的嘴唇塗了一層油亮的唇膏,有點可怖;眼線塗得漆黑,像繞著眼睛畫了黑圈,還戴著假睫毛——她看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洋娃娃。在弗雷德麗卡的預期中,那本應該是一位更有母性的老師形象,沒想到看到的是孩子群中一個稍大點的女孩子。這位老師是南丁格爾小姐,聲音溫和,透著通情達理的氣質。她把四人帶到衣帽間,每個小孩子都得到一個貼著動物造型的掛衣鉤,他們的名字寫在掛衣鉤上。利奧的掛衣鉤上是一頭獅子,刻著的文字是「利奧,獅子」。南丁格爾小姐告訴利奧:「你的名字是獅子的意思。」利奧說:「我知道。」南丁格爾小姐說她很滿意。莎斯基亞的掛衣鉤上是一隻毛茸茸的貓咪,刻著「莎斯基亞,貓」。莎斯基亞說:「我不想要貓,我不喜歡貓。」南丁格爾小姐四處找了找,給了莎斯基亞兩個選擇:一頭駱駝或一隻羊。莎斯基亞選了駱駝。「不過,它們會吐口水。」莎斯基亞對南丁格爾小姐說。南丁格爾小姐頗贊同地說:「對,我看過駱駝。它們挺任性的呢。」

阿加莎和弗雷德麗卡對老師和孩子們說了再見。她們走到大街上,撞上一群飛奔向學校的孩子。阿加莎再次向弗雷德麗卡保證這是一所好學校:「學校建築可能有點不像樣,但你看到掛在教室外走廊上的學生手工作品了嗎?」那是一整班學生親手做的裝飾帶,主題是《霍比特人》:有正在行走的戴著兜帽的矮人一族,矮人比爾博光著他毛茸茸的腳,手持直笛;白巫師甘道夫的白鬍子飄飄揚揚,身後跟著一堆熱情洋溢的夥伴;整個畫面的背景是崇山峻岭,洞穴的入口處是正注目監視的獸人,天際線上是零星的狼;還有一根樹枝,被肥大烏黑的蜘蛛佔據,樹杈間是精心編織的一片片蛛網;在整幅畫面的最角落處,是藏匿在洞穴中的惡龍史矛革,它的鱗片是學生們別出心裁用牛奶瓶蓋組合而成的——不僅如此,史矛革躺卧在一堆用彩色糖紙和小塑料彈珠拼貼成的金銀珠寶中。整幅拼貼畫可說細膩精美,阿加莎跟弗雷德麗卡說:「你認真看看這幅作品,能看得出來學生們得研究樹木的生長方式和蛛網的編織原理等,還要掌握透視技法,在材料配置上也得有相當的創造力。」在拼貼畫的上方,是威廉·布萊克詩歌的插畫,比如《羔羊》《老虎》《小男孩的迷失》《土塊和石子》,以此來彰顯、讚美學校的名稱。弗雷德麗卡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嘆服道:哪有這樣的學校啊?她的確覺得這種新式學校叫人精神振奮,但她不確定利奧是否能夠適應群體生活。瓷磚鋪設的長廊里冰冷的聲音迴響、綿延,令人心寒。當弗雷德麗卡還是個小學女生時,她在學校里不斷被同學排擠和針對——她自小就是個孤僻、慍怒的小孩。「這會不會遺傳給利奧呢?」她有點擔心。她和阿加莎說:「我完全沒辦法過群體生活,學校令我厭惡。」

「我也一樣。學校的日子似乎永遠都過不完,不斷折磨著我。現在我想問:當年那些同學人在何處——那些在孩子群里那麼成功那麼討人喜歡的人?」

回到家後,弗雷德麗卡收到一封信,裝在很長的法務信封中。信封里是她的訴狀律師阿諾德·貝格比的信,同時封裝在內的還有被阿諾德·貝格比稱為「被告方」的奈傑爾·瑞佛對「上訴方」,也就是弗雷德麗卡那封離婚申請書的回應。阿諾德·貝格比在信中說:「如你所見,被告方對我們的申請書中所有重要事實的指控都予以否認,他的回應由他的訴狀律師代為謄寫,我已備為附件,提供給你參閱,他在回應中敦促你帶著和解與恢複夫妻同居權利的考量與他見面。他也對兒子的監護權提出要求。」

弗雷德麗卡打開厚重的大裁切書寫紙,閱讀「被告方」的信。

被告方,奈傑爾·瑞佛,由泰格先生和佩爾特先生兩位訴狀律師代理,就您提出的離婚申請致函於您,現回應如下:

(1)被告方對以上所述申請書中指控的虐待行為予以否認。

(2)被告方對以上所述申請書中指控的通姦行為予以否認。

(3)被告方對以上所述申請書中提及的兒子利奧·亞歷山大的監護權提出要求,並對利奧·亞歷山大的照管和養育提出以下安排建議:

利奧·亞歷山大應與被告方一起居住於原本的家庭住宅:位於赫里福德郡朗巴羅的布蘭大宅。在該處,他將由管家菲莉帕·瑪姆特小姐照料,瑪姆特小姐自他出生時便對其施以照料,另外,他的兩位姑姑:羅薩琳德·瑞佛與奧利芙·瑞佛也將從旁照料。

利奧·亞歷山大將進入布羅克斯預科學校讀書,他已經取得這所學校的入學資格,他的父親、被告方奈傑爾·瑞佛也曾就讀於該校。從布羅克斯預科學校畢業後,他將繼續進入坎伯蘭的斯韋恩伯恩學校,那也是他父親曾經就讀過的學校。

利奧·亞歷山大可定期在假期里探視母親,他的母親也可自主前去布蘭大宅的家中探視他。

弗雷德麗卡急忙衝去見自己的訴狀律師。在阿諾德·貝格比的辦公室,她坐在被鐵絲窗網切割過的陽光里,她只聽得到自己的聲音,一種懇求、恐慌的聲音。

「他無法奪走我兒子,對嗎?」

「對法庭來說,把年紀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帶離母親身邊,把監護權判給父親,將會是很不尋常的一件事——相當不尋常。但如果真的發生了,也只能說運氣太糟。我們必須確保這種事情不會發生,我們必須正面迎戰,既然你丈夫顯然已經開戰,我們應當回擊。在我的預想中,我以為他至少會對通姦坦承不諱——如果我們放棄指控他虐待,他可能對通姦行為坦白——這才是文明人的做法,但是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能顯露出共謀的嫌疑,或者顯現出默許、縱容他的通姦——因為我們的法律系統中,必須有對立的兩方。瑞佛太太,法律要求一定要有有罪的一方和無辜的一方,法律也對主張離婚那一方持負面態度,並會極力證明到底哪一方在捏造證據,或對原本咬定事實卻突然翻供改口那一方採取不信任態度——當然上述情況不是目前已經發生或需要應對的。不過你丈夫的確極力在塑造充滿慈愛和寬容大度的形象。」

「不,他根本是惱羞成怒、毫不退讓。」

「你怎麼說都可以。他當然也可以說自己是寵愛慈愛和寬容大度的。他畢竟連你的背棄行為都可以包容,他還說想讓你回到他身邊。你必須能夠證明他對你足夠惡劣,以至於離婚成為一個理智判斷下的要求。我會讓你的辯護律師格里菲斯·戈特利在庭上要像鬥牛梗一樣戰鬥、爭取。我們亟須能夠為你所遭受的虐待做證的證人,還有當你丈夫遠離你,做出那些苟且行為時的證人。你會不會考慮聘僱一個私家偵探?」

「不。那是一個可怕的主意。另外,我也負擔不了,我負擔不起任何額外開銷。」

「我會向那些俱樂部打聽打聽,那個叫『蜜罐』的俱樂部,還有那個叫『尖角和流蘇』的。至少應該會有一個門衛——一個男招待員,又或者一個前任門衛——一個前任男招待員。基本上這些人都會避免做目擊證人,因為這對他們的就業信用不利。但他們或許會認識一兩個年輕女子,想要說點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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