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們上路了,在路上有這樣的時刻:紅磚房往後退去,為灰色的石頭讓路,灰色的石牆也漸漸出現在視線中。天空和草地的顏色也似乎隨著這些灰色石塊的改變而改變——在岩石映襯下,天空是更藍的一種藍色,草地是一種帶有藍色元素的綠色,而整個世界,在回返故土的那個北方人看來,變得那麼豐盈,甚至有了液體般流淌的質感——但比液體更加嚴肅,也沒有液體那麼友善,只在真實性上沒有減損。弗雷德麗卡與駕駛座上的約翰·奧托卡爾比肩而坐,約翰·奧托卡爾開著他深藍色的車,不斷吞噬著朝他們撲面而來的公路和風景。約翰驚訝的是,一個人對於回到原鄉的感受竟然可以如此凶暴。沿路上看到的房舍都不是特別迷人,卻有一種堅強固執的風骨,好在那些房子偶爾因蔓生植物和攀爬的玫瑰而軟化了形象。「19世紀遺留下來的房子有一種氣質,」弗雷德麗卡在心中說,「是一種公民性,卻不墨守成規。」她把這種觀感對約翰·奧托卡爾說了,他說自己來自米爾頓·奧爾弗雷佛斯,那是貴格會 的慈善家們規劃修建的,位於埃塞克斯郡的一座20世紀花園風格的城市。「我們的房子像玩具街上的一座座玩具屋,」約翰笑道,「50年代的時候,我們那裡的人都那麼說。雖然堅固,也配有漂亮的小花園,但我們就是想逃出來。」

弗雷德麗卡本就曾離開她北方的故鄉,逃向倫敦。她一直喜歡著倫敦,喜歡她四處遊走、居無定所的倫敦生活,她無法描述自己為何無法對那些灰色、藍色和綠色產生歸屬感,所以沉默以對。他們正駛進約克郡谷地,灰綠色的小山坡傾斜著從路面邊緣上開始升高,往天際探伸。將小山坡分割成不均勻的、如拼綴圖一般的,是帶有些許工業感和力量感的干砌石牆,是層層巧妙壘好的黑色平滑石塊所組成的蛇行陣列,是摞壓起來的一截又一截光禿禿的原木樁。「這全都是故鄉的人的手藝。」弗雷德麗卡默默地想,緊接著又斥責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多愁善感。不過那些牆是真的美。「這種技藝,這種精準。」約翰·奧托卡爾觀看著這些規劃整齊、修築巧妙的岩石、礁石組成的壁壘,不由得發出感嘆。「這也是我父親常常讚歎的,用的是一模一樣的詞,」弗雷德麗卡說,「我以前總是下意識地等著他這麼說,他竟然一次也不落。現在我看到這些牆,這竟然也是我的觀感——如此高超的技術!」

他們兩人沒有直接去弗萊亞格斯,而是先在途中的戈特蘭德找了一間小旅館住下。他們到小旅館的時候,夜色漸濃,回頭望向遠處荒野上的點點燈光,像瀲灧動人的水光,又像是懸浮游弋的細雪。他們在小旅館登記的時候,在住客單據上寫的是:約翰·奧托卡爾夫婦。這是一個幻想、一個虛構,弗雷德麗卡有一種被釋放的感覺。儘管她並不是奧托卡爾太太,但沒有人知道她真實的身份。他們順著嘎吱作響的黑木樓梯走上一間吊燈垂得很低的卧房,卧房裡的壁紙上滿是小樹枝,連床單也是同樣的圖案。他們在小房間里情不自禁地相擁,約翰·奧托卡爾精壯的身體對弗雷德麗卡而言,依然是有趣又陌生的,但有溫熱的觸感,也能與她的身體契合和溝通。他們走出房間,目送最後一道微弱的天光,那道天光就在他們眼前由小山峰圍成的碗里消失。初升的星光映進他們眼中,襤褸的雲絮在星星的群落間糾纏穿梭。他們牽著手,他連手指都是溫熱的,弗雷德麗卡感到他的手指在與她的相碰時,有微微的震顫。

小旅館裡有一間兔子洞大小的黑漆漆的酒吧,酒吧里混合著啤酒、紅酒和石蠟的氣味。他們在小旅館的餐廳里吃飯,餐廳的牆是桃紅色的粗糙的泥牆,餐桌上鈷藍色的燭台上,點著一支盈盈的蠟燭。他們晚餐吃的是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餐桌上兩人突然有點拘謹,對彼此客氣。他們分享著彼此的身世,或者說部分的身世。弗雷德麗卡描述自己的父親比爾、母親溫妮弗雷德時,用的形容詞是:不因循守舊,教書匠,尊重常識;描述姐姐斯蒂芬妮時,用的詞是:閃亮,聰穎,入土為安;說弟弟馬庫斯有數學頭腦,靈敏,不好相處;她也介紹了自己:在布萊斯福德·賴德長大,在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讀中學,學校風氣自由,但學習內容無聊到令人窒息。約翰·奧托卡爾向她講述的是一個在和平主義思維濃厚的貴格會社區長大的童年,他的父親現在已經退休了,當年在一家巧克力工廠擔任生產部門經理,二戰期間因為提出良心上的反對意見而被拋入監獄,直到戰爭結束才獲釋。他也說起了他的母親,但弗雷德麗卡想像不出他母親的面目,不過她清楚:他母親應該是一個貴格會教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和平主義者。「我和我的雙胞胎兄弟在米爾頓·奧爾弗雷佛斯的文法學校念書,」約翰·奧托卡爾說,「那段就學經歷還挺平順的,我們後來去了布里斯托爾專門讀數學。父母親一開始認為我們這對雙胞胎應該被分開,所以我們一個被送去了布里斯托爾,另一個被送去利物浦,但是這種強行分離並沒有成功,後來我們兩人都留在布里斯托爾上學。」

「你是其中哪一個?」

「我是一開始就被送去布里斯托爾的那個。」

「你覺得你們兩人應該被分開嗎?」

弗雷德麗卡在延續話題。

「應該也不應該,」約翰·奧托卡爾口氣平和地說,「我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想要把我們倆分開,但結果事與願違。」

弗雷德麗卡本想要問:「為什麼說事與願違呢?」又覺得問不出口,她進行著「自我審查」。於是,餐桌上一陣冷清,約翰在思考著怎麼把話說下去。

「一開始,我們在布里斯托爾讀的並不是同樣的學科,後來讀著讀著就讀成一樣的學科了,我們讀的都是純粹的數學學科。」他說完這一段又停頓了,不一會兒,話茬被接上了,「活在同一個數學世界裡,用相同的思路和方法,解決著同樣的數學難題。」

「你那時候快樂嗎?」弗雷德麗卡問道,隨後意識到不管問什麼,約翰的童年經歷好像都是一個有點危險的話題。接著,是一陣更長的悄然無語。約翰·奧托卡爾邊吃東西,邊無法抑制地皺緊了眉頭。弗雷德麗卡想起約翰曾經說過,來上校外文學課是為了學習語言,便疑惑他此刻是不是遇到了語言組織或表達上的問題。

「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快樂的,」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我是說,情況是我們對彼此異常熟悉,你知道的。但這也是我們兄弟倆唯一了解的一件事。也因為——我們倆總是在一起,所以,我們接觸不到其他的人事物。我們沒有——沒有各自的朋友。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有一些朋友,是我們兩人共同的朋友,我們喜歡那些朋友。這是因為一種相似性,朋友們和我們都是同一類人,但是我們兩兄弟需要……或者說我需要……真的需要……我自己的人生,可以那麼說。」他用鼻子發出一陣自嘲的痛苦的笑聲,「比如說,一個屬於我的女孩,還有,一種屬於我自己的想法,儘管我有時候會想,一個想法就是一個想法,如果你明明就和別人抱持同樣的想法,你也不必偽裝成特立獨行,不然就太傻了。我們兄弟倆都很熱衷地參加反核遊行——就是在奧爾德瑪斯頓村 的那些遊行。我們和父母親一起遊行,參加的還有從米爾頓·奧爾弗雷佛斯趕來的貴格會教徒們。我們投入的是比我們的人生更重要的一件事,這件事很有意義。」他思忖了一小會兒,「有時候,恐懼也是件好事。」

「恐懼?」

「你在那裡一直遊行著,你走啊,唱啊,和旁邊的人勾挽起胳膊,體現出人類的團結,但是你在做這些事情時,是心懷恐懼的。你會擔憂有些傻瓜不知會對這個世界做出什麼愚蠢的事情來,擔憂一些你根本無法去想像的事情,但是你必須戒慎,必須去努力想像那些令你恐懼的事情,時時刻刻都要心懷恐懼。你知道嗎?遊行是你唯一能做的,不過你腦中時不時地會湧入一種認知:自己所參加的遊行,最終可能無法成事,沒有實效。」

弗雷德麗卡的確考慮過核彈對人類的影響。但她的思慮不是來自自保的麻木不仁,就是來自一種人類應該守護住唯一一塊棲身之地的殘缺信仰。她審視核彈威力時,甚至帶有個人主義的愚智和盲勇,她每次只要一想到入迷,就會趕緊抽離。她對人類的群體情感是作嘔的,即使她情緒中偶爾流露出共性情感這種傾向,她對此相當不以為然,極不認同也從不欣賞自己這一點。她絕對沒有任何耗費個人時間參加示威遊行的念頭,她對示威遊行的作用也持懷疑態度。她不認為自己想被牽涉進公民運動中去,但好像也並不介意去討論抗爭、抗議這些事。她遲疑著,阻止了自己對約翰·奧托卡爾的探問,只在餐桌一端,用眼神穿刺著他的外在。約翰·奧托卡爾眉頭緊鎖,當他感覺到她的眼神時,他抬起頭來,投以微笑。他的笑容里充滿柔光和明亮的暖意。弗雷德麗卡一陣目眩和悸動,她也歡笑以對,是特別爽朗的歡笑。

她想問他的不過是他是否在某一時間,以某個方式,設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個女孩,但她沒膽量問。

夜間,他們的做愛像是興緻勃勃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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