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諾德·貝格比把弗雷德麗卡那份可憐兮兮的陳述改寫成一份工整的離婚申請書。

高等司法院

遺囑檢驗、離婚與海事分庭

(離婚庭)

上呈高等法院

1965年4月1日

弗雷德麗卡·瑞佛離婚申請說明:

(1)離婚上訴方、呈請人弗雷德麗卡·瑞佛於1959

年10月19日,與奈傑爾·瑞佛(下文中稱作被告方),於

赫里福德郡史派森德鎮教區教堂合法結婚。

(2)婚後,本申請書中上訴方與被告人曾共同居住於不同地點,最終在赫里福德郡朗巴羅布蘭大宅定居。

(3)上訴方與被告方婚後育有一子,利奧·亞歷山大,出生於1960年7月14日。

(4)上訴方為兒子——利奧·亞歷山大——的撫育、照管與教養為量,建議以下安排:利奧·亞歷山大將與上訴方居住於倫敦SE11郵區的哈梅林廣場42號的房舍內,該處由上訴方與阿加莎·蒙德小姐及其女兒莎斯基亞·費莉西蒂·蒙德共同居住。利奧·亞歷山大本年度9月將與莎斯基亞·費莉西蒂·蒙德一同進入倫敦SE11郵區黎巴嫩路威廉·布萊克小學就讀;上訴方計畫此後申請贍養費。

(5)上訴方與被告方婚後,被告方對上訴方實施過虐待行為。

(6)被告方具暴力情緒特徵,頻繁對上訴方施以言語糾纏、辱罵、高聲嘶喊、肢體衝撞。

(7)1964年9月28日,被告方肢體攻擊上訴方,造成上訴方頭部、肋骨處、背部多處嚴重挫傷;上訴方進入浴室進行閃避,被告方關閉家中主要電源,對上訴方施以恐嚇,並將上訴方禁錮於浴室內長達幾個小時。

(8)1964年10月4日星期天,被告方於卧室內對上訴方再次進行肢體攻擊,上訴方在驚嚇中逃離家中,藏身於馬廄和馬鞍房。當上訴方離開隱藏處,被告方手持斧頭等待上訴方,並以斧頭對上訴方進行恐嚇。上訴方跑進田地,被告方在其後緊追,以言語羞辱上訴方,並投擲斧頭,造成上訴方髖部受傷。

(9)除了以上被告方對於上訴方所實施的虐待、暴力行為,被告方對上訴方疏於照顧,被告方長期離家,與商業友人外出洽公,頻率及時長已超過合理商業差旅所需。被告方強硬堅持上訴方以及兩人的孩子全天候留守於布蘭大宅。被告方對上訴方來訪的友人粗魯對待,並毫無理性地拒絕招待上訴方的訪客,且禁止妻子與友人見面。

(10)另有理由相信被告方有通姦行為,因上訴方於1964年11月被診斷出感染了性傳播疾病。上訴方已宣誓除得自於被告方,絕無其他受感染的途徑。

(11)上訴方在被告方的櫥櫃中發現大量淫穢色情藏書。

(12)上訴方從未在任何情況下協同、密謀或縱容被告方的上述通姦行為,也拒對被告方的施暴予以容忍。

(13)該申請書並未提供給被告方審閱,亦無與被告方串通共謀之虞。

弗雷德麗卡審視著這份文件,這是對她婚姻的另一種敘事。她說:「奈傑爾不會喜歡。」

貝格比笑說:「這也用不著他喜歡。」

弗雷德麗卡試圖從貝格比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清晰明辨的神情。

「你沒有在申請中寫出奈傑爾阻止我從事工作。」

「我不認為加上那一句是明智的舉動。」

「事實上那才是他對我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弗雷德麗卡聲線細微,嗓音乾燥,「阻止我工作,是阻止我以自我的方式生活。」

「婚姻的確是有這樣的效應。」貝格比解釋說。

「而且你還說我要求贍養費。我根本不要贍養費,我可以工作,我想自己養活自己。」

「你要訴請你兒子的監護權,以及對他的養育和管教。作為單親家長的你,如果太過強調對工作的渴望,或者展現太多你的個人抱負,法庭並不一定會對你的行為表示贊成。」

「如果我是個男人的話……」

「你以女性身份得到監護權的概率很高,因為女性在一般觀念中傾向於待在家中照顧孩子。如果我能夠直說的話,你的性別恰恰是你的優勢。你的丈夫,若如你申請中所說,他在法庭的眼中,擁有的是其他優勢——他擁有優渥的家庭,幾個熟識和熱心於關愛你兒子的女性親眷,還有支付昂貴寄宿學校學費的經濟能力。如果你不計你兒子的利益,反而把你的個人尊嚴放在首位,你在法庭上營造出的形象將是負面的。而且,如果你丈夫像你描述中那樣對你實施了諸多酷刑,你一定也要讓他對你的生計進行賠償,畢竟那是你有權利爭取的。」

「不是那樣的。我不想要他的錢,我不想與他爭執,與他抗爭。我只要利奧,我只要做自己,我只要工作。」

「這就是英國法律和姻親關係的爭訟系統,我恐怕你和你丈夫在庭上難免一戰。我想知道,你丈夫是否曾對他的兒子有過暴力行為?」

「沒有,他沒有傷害過利奧。但我覺得對我的傷害也是對利奧的暴力,利奧看我受傷情感上也受到傷害,但肢體上,利奧沒有經受過暴力。」

「所以你丈夫只對你暴力相向?」

「對,他只攻擊我。其他所有人對我丈夫只有崇拜之心。」

「可惜,真是可惜。」貝格比陷於椅子中,權衡著奈傑爾·瑞佛對兒子欠缺暴力虐待行為給弗雷德麗卡的離婚申請所造成的劣勢。

他對弗雷德麗卡解釋說,這份離婚申請會用郵件寄發,在離婚登記處記錄建檔,無論是對離婚提出異議還是反控,被告方,也就是奈傑爾,都必須在離婚登記處露面表態。如果他不想對離婚進行自我辯護就必須書面答覆上訴方的律師。貝格比問弗雷德麗卡覺得奈傑爾會有怎樣的回應。

弗雷德麗卡試著去思考,她想著奈傑爾垂下他深色的臉,讀著大頁書寫紙。她還想起奈傑爾對她的痛毆,那把飛過來的斧頭,那些污穢不堪的色情圖片。她能想到的只有奈傑爾的暴怒——奈傑爾會在暴怒催化之下變成一個鐵青臉面的惡魔。想到這裡,弗雷德麗卡禁不住雙手交叉,護在自己胸前,像要防禦侵襲。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他一定會反擊,他也會想要利奧。」

「那麼我們就來應戰,我們會做好準備,全力迎戰。我們需要目睹了他虐行的目擊證人——法庭不會總是聽信無憑無據、憤憤不平的受害者。醫生、家人、朋友之中,有誰看到過你的傷?還有,如果我們能對他的通姦行為進行舉證,我們就會處於優勢,這個舉證可以來自你對感染的準確供述——當然,也需要醫生提供的病歷診斷。你是否確定你對你丈夫差旅中所見之人、所做之事毫無頭緒?」

「我沒有過問,因為我並不怎麼在意,我在乎的是一個獨立的人生。奈傑爾總是跟基斯波特·皮納克爾、戈文德·沙阿湊在一起,他們合作航運生意,這是我知道的。他們應該是倫敦很多俱樂部、會所的成員,那些場所我完全不想去。如果我沒記錯,有一個俱樂部叫『蜜罐』,還有一個叫『尖角和流蘇』,我有一次看到了這個俱樂部的宣傳單。東方的舞女們穿著為跳肚皮舞而穿的絲綢長褲和絲綢胸罩,胸罩上縫著流蘇。我想沙阿對俱樂部的經營有商業興趣,我記得他們談過這些事情。」

「我知道那些地方。」貝格比出人意料地說,同時帶著一種滿足的神氣。弗雷德麗卡不可置信地注視著他,目光尖銳。「我知道會去那些地方的都是怎樣的人。」貝格比說,他也沒有迴避弗雷德麗卡的眼光。弗雷德麗卡一言不發,貝格比又補充了一句:「那些地方全是高級應召女郎和妓女。」弗雷德麗卡仔細一想,其實她自己也應該知道那些俱樂部的名堂,只是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因為那跟她沒有關係。她好奇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那跟她沒有關係」。她是想說自己對奈傑爾的肉體沒有獨斷的佔有慾,但她現在在律師的辦公室里,得以法律思維揀選辭彙。她只求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人生。所以,理論上,她並不介意奈傑爾背著她做出這些勾當——如果她沒有被禁錮在房子里,她將更不介意。不過,真是這樣嗎?她憶起她看到那些赤裸裸的圖片時胸中湧起的羞恥和噁心,她從不覺得那些圖片能帶來任何趣味。所以,她根本不會去詳查「蜜罐」「尖角和流蘇」到底是怎樣的場所,她也不會把去那種場所視為一種消遣、娛樂。阿諾德·貝格比似乎聽到了她所有沒有用語言說出來的想法。

「被告方擁有的色情書刊等所有物能夠視為可被研判的通姦證據進入呈堂證供。」貝格比說,「如果一個女人進入一間男妓館,這個舉動即可為她的通姦行為下定論;但如果是一個男人進入妓院,只能說這可作為他通姦的強有力證據,但不具確鑿的結論性。」

「有趣。」弗雷德麗卡一本正經地說。

貝格比似乎從她的挫敗感中得到些許快慰,弗雷德麗卡有這樣的觀感。對貝格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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