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月寒冷的一天,兩個人走著去哈梅林廣場。哈梅林廣場並不是一個廣場,而是一個位於肯寧頓的湯勺形死胡同,而肯寧頓又是倫敦的一部分。在泰晤士河以南,肯寧頓有大量的建築物,所有的公共綠地無不窄小、枯燥,或被鐵絲柵欄包圍著。路倒是開闊、筆直,但多是布滿塵土的主幹道,有的主幹道兩旁是成排的別緻的按喬治王時代風格整齊排列著的房子。肯寧頓還有不少小隧道和迷宮一般的建築群,年代各異,有喬治王時代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愛德華七世時代的,還有戰爭時代的預製房,房子顏色是殘褪的粉和藍。與這些小房子毗連的是高大的塔樓,那是些紀念碑式樣的長方形水泥建築,陽台和陽台一層層相疊,灰突突的,頂著天。哈梅林廣場的房屋多是19世紀早期建好的,有著優雅的長條形窗戶,窗戶的面積隨著三層樓從下往上依次遞減,地下室只有經由階梯才能走進去。這些房子都相當漂亮,但有一絲狹窄的感覺,路邊也有一些比較寬敞的以喬治王時代建築為模型的房子。總體上這類房子在肯寧頓越來越少,它們以不同的狀態被翻新著,你會訝異它們的翻新狀況和修繕手段可以有天差地別的迥異差距。有的房子被改造得極有中產階級品位,牆壁以明晃晃的白色粉刷,窗台上還添了花盆箱,門環換成了黃銅的,每一扇窗的窗帘都講求美觀;而有些房子則極其破敗,好像就快坍塌,松垮垮的金屬絲上掛著骯髒的網布窗帘,牆上的漆不是裂開就是像長了瘡皰。有一兩間房子的顏色和其他房子比起來顯得特別刺眼和不協調,那是那種西印度風格的亮度極高的深藍色,再不就是李子皮那樣紫色粉色混合的顏色,又或是讓人忍不住口中發酸的綠色。湯勺形的哈梅林廣場,其「勺碗」處的中心腹地是一塊泥地——不是草地,因為沒有綠草生長,那裡丟著兩個廢棄的車用嬰兒座椅,一塊霉爛的床墊,還有一件新的但血跡斑斑的亮粉色洋娃娃睡裙。

步行去哈梅林廣場的那兩個人腳程挺慢的。弗雷德麗卡本來走路時總健步如飛,但她原本的大跨步被和她同行的那個人的拖拖拉拉阻礙了,兩個人一前一後,緩慢地走著。弗雷德麗卡罩著一件長款的披風式黑色大外套,內搭灰色針織束腰上衣,腿上穿著綠色緊身褲,腳上是一雙黑色長筒靴。她拿著一片暗金色的護胸甲,還有一塊有浮雕的盾牌,她看起來像是個不靈光的不列顛尼亞,又或是布里托瑪耳提斯女神的鬼魂。弗雷德麗卡的同行者穿著燈芯絨褲,藍色的連帽衫帽邊上是銀色的毛,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的金色頭盔。頭盔的塑料系帶鬆脫了,頭盔總是滑下來牢牢地包住他的頭,所以每走幾步路,他就必須把滑落的頭盔又推回到頭頂上。他手裡拿著一把柄上鑲著模擬珠寶的金色長塑料劍——他不是揮舞著劍,就是把劍放在地上拖著走,這把劍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所以讓他的速度被拖慢了不少。如果弗雷德麗卡提出來要幫他拿劍,他就站著一動不動,固執地發脾氣,猛烈地搖頭,導致頭盔滑落又把他的頭給裹住。

弗雷德麗卡是那種去哪裡都行色匆促的女人,速度像子彈上了彈道一般。這種緩步慢行讓她感到不習慣。如果不是因為母子之愛,她也不會甘願和兒子兩個人彳彳亍亍。她調整著自己的步伐,以便和利奧的速度相諧。利奧有那些愛生氣愛鬧彆扭的脾性,而她作為他的母親,難道會沒有?她至今也沒有想出來要怎樣跟利奧提出搬家的建議。她也記得自己在四歲的時候,自己腦袋裡急速迴旋著的那些成年人的想法和知識根本就是亂成一團,沒有可解的方法,她那時也是無法和成年人溝通的。她猜想利奧肯定也是一樣的——但是她對此也不確定。利奧在托馬斯·普爾家住得很開心,他習慣了瓦爾特勞德·羅澤的照看,也喜歡有西蒙的陪伴。可是他必須和弗雷德麗卡一起搬出來,不然弗雷德麗卡就沒辦法和他爸爸離婚。弗雷德麗卡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背負著這麼濃厚的愧疚感繼續生活下去,而且她要怎樣把洶湧澎湃的情緒波動都處理好,怎樣能忍受自己?她對利奧說:「我們要不要試試看用橡皮泥把頭盔的系帶暫時粘好,這樣你走路就能看見路了。」

「我搞不好隨時都需要把頭盔戴好,以防敵人接近。」

「我們就在街上把頭盔整理好吧,你就可以走得快一點。」

「街上很可能有敵人,我想。」他又揮舞起他的寶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弗雷德麗卡想:「如果我待會兒要去見的住在那棟房子里的那個女人不喜歡利奧,那我肯定會討厭死她吧。」

她不曾擁有過任何女性友人。讀小學和中學時,女同學都一致反感她——那是因為她太過聰明。這一點她可以接受,這是她意料之中應得的待遇,對她來說,這既是一種恭維,也是一種懲罰。而劍橋則意味著男人——是她可以愛、可以交心的男人。

她們母子倆終於抵達了哈梅林廣場42號,這棟住宅剛好在「湯勺」的勺碗和勺柄的交接處。看得出來房子經過了一番用心打理:大門新上了黑漆,窗戶都潔白乾凈,門前的磚塊都用新磚重鋪了一遍,對了,窗下沒有設置花盆箱。踏上門前的台階時,弗雷德麗卡幫利奧拉著他頭盔上的系帶,按下門鈴後,利奧的頭盔又滑下來了。阿加莎·蒙德出來迎接他們,打開門時,出現在阿加莎·蒙德眼前的,是把冬日艷陽擋在身後,兩個穿得烏漆麻黑卻金光閃閃的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一個穿著靴子,一個戴著頭盔。「快請進,」阿加莎·蒙德說,「我準備了茶。」

阿加莎·蒙德住在這棟三層建築的頂上兩層。她和弗雷德麗卡之前粗略的計畫是,弗雷德麗卡和利奧租住一層和地下室,租金不貴,附帶條件是她和弗雷德麗卡輪流帶孩子。阿加莎住的那兩層樓可謂纖塵不染,窗帘和沙發顏色富麗,窗帘布上是威廉·莫里斯設計的金色鬱金香;白牆上釘著印製畫和油畫,有的是抽象畫,有的是19世紀的畫作,有的是多雷 為但丁的《神曲》所繪製的插圖,有的是約翰·馬丁畫的天堂光色、混沌世界和騷亂景觀,畫面上有一大群蜂擁的明亮的小天使,像螢火蟲一般簇擁飛著。廚房中的白牆上有幾幅馬蒂斯的《爵士》印製畫,印製畫下方,是陶制的罐子、碗,賽巴迪牌的刀具,碗柜上擺著一堆藍色與白色相間的舊碟子。廚房的角落有一個兒童遊戲房,是一間結實的木製小屋,木牆上還精細地畫著紅色、白色的爬牆玫瑰和藍色的鬥草。對弗雷德麗卡來說,這一切完全看不出來是阿加莎·蒙德忙活了一整個早上的大掃除的結果,也不知道這一切是否都是為了迎接自己而準備的。弗雷德麗卡檢視著眼前的東西:裝著大小、深淺不一木製勺子的棕色瓶子;猩紅色掛鉤上潔白的擦拭杯盤用的毛巾;用了挺久但刮擦得很乾凈的砧板;裝著咖啡豆、麥片、茶葉、紅糖、白糖的各種玻璃罐兒。無論什麼都有著自然的感覺和順手的次序,打理這些用具的人應該挺自得其樂的。廚房裡有兩扇窗,各帶百葉窗,一扇是翡翠色的,另一扇是天藍色的,配在一起叫人心曠神怡。

阿加莎·蒙德遞給弗雷德麗卡的茶,裝在一個舊的斯波德茶杯中。給利奧倒的是鮮榨橙汁,還有一大片彎月形的餅乾,上面還用糖霜畫了一個笑臉。拿到餅乾後,利奧才心甘情願把頭盔摘了下來。他摘頭盔時,阿加莎的女兒莎斯基亞·蒙德——這個膚色深、瘦長結實的小姑娘出現了。莎斯基亞穿著一條無袖的燈芯絨短連衣裙、緊身的藍色針織套衫和紅色褲襪,她從她的房間里跑出來。一進來,就和利奧面無笑容地互相對視了一陣子,後來才退回到各自母親的身邊。兩個母親或者說兩個女人並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坐在堅硬的靠背椅上,與對方能隔多遠就隔多遠。

「我不能住在這兒,」弗雷德麗卡心中嘀咕著,「這樣子我過不下去。我要不要現在就走?」

「我買這棟房子的時候,」阿加莎·蒙德開口了,「房子的價格很便宜,因為那時候的房子都沒什麼內部裝修。從要買的時候,我就打算要和別人合住,所以在裝修時,就做了兩套獨立的內部家裝。因此房子是兩套廚房,兩套衛浴,儘管都挺小,但都適用。我搬進來之前也沒預期到我竟然可以——或者說我必須常常離家,事實上我眼下頻繁出差,跟我們教育部的一個委員會一起出公差。我是在出差時遇到亞歷山大的,後來他跟我說了你的事,他還說我們兩個或許合得來。」

阿加莎·蒙德的神情鎮靜且持重,她對弗雷德麗卡說話的時候,像和與會者開會的語氣。阿加莎的五官勻稱,分布在恰當的位置,她的眼睛很大,深邃卻不是那麼溫情融融。

「於是,按照邏輯思維,我是這麼想的,」阿加莎·蒙德接著說,「兩個年紀相仿的女人利益相同——連孩子的年齡也一樣——或許真的可以達成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安排,只要我們兩個人都能把事情想清楚就好。就算我們兩個不喜歡對方,也能有互不干擾的防範措施。比如說我們可以設定一套合理的公道的細則,防止我們一不小心觸犯了對方,令對方生厭。我雖然從來沒有跟別人合住過,但我確信合住會敗在一些愚蠢的瑣碎的誤會上,而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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