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天降臨,嚴冬圍攻起環繞著亂言塔的群山,寒氣也讓亂言塔里的居民們變得懈怠,忠誠度似乎也在降低。冰冷刺骨的寒風穿過了堅實的塔壁,在蜿蜒的長廊上叫囂著、拍擊著,又從門縫鑽進石牆圍成的居室,或順著螺旋似的令人暈眩的階梯,溜入角樓或地下室內。亂言塔的居民們裹著羊毛氈和獸皮,新的肉體享受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值得多麼期待,沒了什麼樂子。洛綺絲女士的臉色顯現出一種瓷質的蒼白,她的嘴唇也不是丁香花般的粉色,而是變成仙客來那樣的紫紅色,泛著藍意。人們還是每天都聚集在一起,要聽別人講一天中發生的令人振奮的故事,用以發明出一些懲罰方式,或微妙地藉此補償互相傷害造成的痛感,表揚對疼痛的忍受。不過這些聚會場所實在是又冷又潮濕,很多人決定不再掙扎著起身,他們繼續睡,或者爬起來到塔的南邊,晒晒太陽或看看明亮的海洋。

考沃特在塔里巡視著,每一個房間都探視一番。他總是能尋到一扇從未推開過的門,或一個從未被打開、不知其中內容物的箱櫃,或一個只聞得到腐臭氣的壁爐,又或一個閣樓——閣樓里滿是倒掛著的蝙蝠和層層疊疊令人作嘔的蜘蛛網。

他也從一個小教堂穿行至另一個小教堂,檢視小教堂里的壁畫對人性和生命的刻畫,牆壁上、屏風上滿是陰幽的四肢、爆裂的眼球,或者是因雕刻過而扭曲的身體,以及天使空洞凝望的眼神。他第一次造訪的時候,佔據他內心的是對人類理性和激情火花進行探研的鼓脹熱血,因此他在失望之下,命人把那些作為奉獻物的畫作撤下帶走,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繪製的壁畫,是更討人喜愛的幻想畫面,是對美麗形貌和自由慾望的讚譽,是對交媾歡愉和狂飲暴食的稱頌。事實上,他還對他的一些居民說,他此舉是為了杜絕壓抑人心的謊言和晦暗幽閉的想像。但轉眼之間,已是隆冬,他又懷揣著疑慮或煩悶帶給他的第一絲躁動,造訪了曾經來過的小教堂。他捫心自問:為什麼這些荒唐的畫面會出現在這裡?是什麼創作慾望使得它們被畫出來?這些畫到底能撥動人們心上哪根病態的弦?

「我們偉大的『設計師』似乎發現了宗教。」圖爾德斯·坎托對格里姆上校說道。他們兩人穿裘皮大氅,站在陽台上,腳下是氣定神閑、信步游弋的亂言塔居民們。

「但他對宗教深惡痛絕,」格里姆上校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他曾經說過:『神父與囚犯無異,神父是思想的禁錮者,也是年輕人和敏感、纖細直覺的迫害者。』」

「但是,物極必反,當一種激情到了極端,必然走向它的對立面,」參孫·奧里金表達了看法,他站得離兩人有點遠,披著一件暗色斗篷,暗到幾乎讓人不辨他的存在,「恨可能轉變成愛,只有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中立才能穩固保持其本質。」

「所以我們得預期一些變化的發生?」圖爾德斯·坎托問。

「我們的設計師只是對於剖析和激發人類本性很有興趣,」格里姆上校說,「宗教本來就是人類本性固有的一部分。」

參孫·奧里金說:「我也行游過許多地方,但我沒行經過任何一個缺失宗教的社會,任何社會無一例外,都有宗教的存在。」

「那麼你本人呢?」格里姆上校問參孫·奧里金,「你是否有任何信仰?遵從任何宗教禮儀,或是向任何神祇祈禱過?」

「都沒有。對人類來說,去探求幻象、講述故事、編造神力,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卻正付出著不自然的努力——我審度著黑暗,抗拒著想像。這是很具毀滅性的生存方式,生活對我的回饋是相當貧乏的,但是我的本性迫使我這樣生活。」

在他們幾人交談的同時,考沃特已經從瑪麗小教堂移步去了名為「滴血之心」的空蕩蕩的神殿。他手持蠟燭,破譯著神殿中可視可感的一切。比如出自各路藝術家之手的耶穌受難像。它們風格迥異,有的精工細制,有的粗獷質樸,有的在視覺上扣人心弦,有的則充滿洛可可裝飾感。考沃特相信自己是個有理性的人,是一個研究人類幸福感的勤勉學生,是一個解析人類天性的細膩學者。在他深層次的信念中,那些宗教的故事不過是肥膩臃腫、利欲熏心的神父們、主教們,或紅衣主教們強加給輕信大眾的謊言而已,考沃特明白人類渴求權勢、操控慾望、鼓弄人心的心理根源。在他反叛的年少歲月里,他曾一度著迷於荒淫、脫序的希臘神話故事,有感於希臘神話體系中的神人們淫蕩、殘忍、善變,他想說無論希臘諸神多麼強詞奪理、吹毛求疵,也比不上一個神的用心險惡,那個神居然能自滿地將對一個人——或者說對他的兒子,某種隱秘程度上也是對他自己的緩慢折磨——與幾個世紀以來所有施虐者對人類族群和人類家庭所作的惡等量齊觀,並把所有罪惡一筆勾銷,不究罪責!但是此刻,在這陰冷黯淡的歲月里,考沃特重審自己對宗教的理解,他認為現在的自己過於輕率,也太年輕魯莽。他在一幅幅鞭笞、流血、桎梏、赤裸的畫面中穿行,他問自己:在普世人性里,多麼深的淫慾才能與這些畫面呼應。他不認為這是以負罪感來換取粉飾過的純潔,用濺血來奪回宛若新生的自由這麼簡單的事。不、不,他想:我們意圖用疼痛的施加,來消解疼痛本身所帶有的迷思,藉此來強化我們的意志力,並對未來需要經歷的痛苦保有一份警惕戒慎。當我們真正能直面疼痛的時候,絕對可以派上用場。不過他又轉念一想,對疼痛的這番感悟,也同樣是膚淺不堪的。因為實話實說,在觀察痛感的產生時,當刀鋒輕巧地劃破鼻孔、臀、腕上的血管、後庭的玫瑰時,當斧刃沉重地劈開發膚、軟骨、肌肉、筋時,當生肉綻放、鮮血磅礴,白骨閃出珠光,淺淡棕紅色的骨髓現於眼前時,無可否認的,這種視覺刺激的確引發快感。考沃特接著想:不,也並不完全,除了觀看,我們也滿心歡喜地去暢想、期待,我們身上新切開的傷口湧出了我們自己的血液,溫熱的血漿呈現片狀流經我們的胸骨和大腿,那種微微的灼痛感,那種敏銳的、充滿趣味的神經末梢的扭動翻滾——這不正也是我們渴求的嗎——如果我能說出真相的話。我們嫉妒那個滿是刀痕和一臉血跡的溫順的人,我們嫉妒他獨有的、我們沒有的——新知。

考沃特繼續著他的探求,從一個又一個特殊的角度構建著他的認知空間。古老皸裂的木板上畫著日耳曼的受虐者,嘴唇緊繃,露齒咆哮,頭髮上沾著膿血,和荊棘糾結在一起,掩蓋著頭皮上黑色的血塊,胸腔被撕裂,滴著暗色血液,雙股和膝蓋沉重,因移位而傾斜,小腿肚上也凝結著極痛楚的化不開的淤血。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甜美、無邪、秀氣的義大利式畫像,畫中人臉色緋紅,與背景中的象牙、雪和亞麻布相映,皮膚流光溢彩,就像系著明亮的絲帶,全是一張張俯看著的美妙而自傲的臉龐;還有用狂放的巴洛克風格畫成的像是剛加入某個宗教的兩個新人,他們是一對兄弟,面朝複雜的天空揉著發燙的眼睛,伸著紅色的舌頭喘著粗氣,臂膀和雙腿張開,連腋窩和腹股溝的皺褶也看得一清二楚,直面施虐者的怒瞪和皮鞭,那些施虐者不是神情凝重、冷漠超然,就是面色貪婪、大腹便便,又或者矮如精怪、不具牙齒,還有的暴跳如雷、狂吼亂叫,也有的寡無人性、兇殘如獸,但無論是哪種形貌,施虐者們最終都是滿足的——滿足於鮮血四射帶來的狂喜,滿足於虐打的任務順利完成。考沃特自言自語:「這個藝術家顯然從創作當中得到了快感吧?」他因為靈光一現得到答案的興奮、刺激和驚懼,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穿的皮裘。考沃特想:「畫家的快感是用不計其數的方法來刻畫受傷的紅色嘴唇或皮鞭鞭打造成的青腫。」考沃特又問自己:「這難道不也是對人性本能的一種分析?不過,這是對死亡的崇拜,還是對美麗與快感的膜拜?」考沃特自問自答,滿足著自己的求知慾:「其實所有的問題都在互相回應和解答。」他如此想著,一種暗黑的愉悅,帶著令人顫抖的熱力、冰凍和蒸騰,侵入了他的身心。

他繼續走著,欣賞也享受著宗教的種種酷刑,或者說像酷刑一般的宗教,他來到一個虯曲的旋轉階梯,順著階梯不斷地下樓,聞到了古老、潮濕的石頭散發出的腐臭氣味,他繼續走著,拾級而下,繞轉迴旋,手中的蠟燭燭焰搖曳,時而昏昏欲滅,時而沒入暗影。在石階的終端,是一扇嵌在石牆上的能夠被輕易打開的圓形門。門鎖看起來因年久而被遺忘,卻被上了油。推門入內,才知道來到了一間女士寢居,儘管看起來像閉鎖在地球的深處,但房間因污跡斑斑的玻璃透進來的光,被時明時暗地點亮。窗上描畫的是一位握有王權的女人,身穿湛藍欲滴的袍子,戴著一頂金冠,臉上掛著微笑,心臟部位卻插著七把巨大的利劍,她寬闊的裙裾上,是傷口中汩汩流淌的血,血液覆蓋了她的胸前和大腿位置,流到她藍色袍子的深紅色滾邊,也濺到她坐著的開滿鮮花的草地上。房間里左邊牆上是另一幅很大的女人肖像,那女人有著像白石一樣的膚色,瞪著眼睛,在她膝蓋上的是她渾身是傷、殘肢斷骨的兒子,兒子的嘴是裂開的,肩膀也移位,肋骨部位腫脹,手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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