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弗雷德麗卡、利奧和丹尼爾回到北方去過聖誕節,他們三個人坐在擁擠的火車上,像一個只有父母和子女那樣的「核心家庭」,但事實上並不是。托馬斯·普爾對於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不留下來過一個家庭式的聖誕節這件事感到受傷,反正聖誕節總是一個必須有人受傷的日子。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兩人,都對回到缺少了斯蒂芬妮的那個家感到害怕。當然弗雷德麗卡也很清楚自己對父母親表現得很糟,而且他們兩人都還不認識利奧。他們被馬庫斯從卡爾弗利車站接到了弗萊亞格斯村,馬庫斯沒怎麼說話,但顯得很鎮定,雖然他不是常常這樣。當他們的車開到了高沼地的馬路上,弗雷德麗卡的心飄起來了:這塊天地那麼灰,那麼暗,常年忍受著風吹,這就是她誕生的北方啊。

她著實為新房子的美麗吃了一驚。站在門階上,出來迎接她的不是比爾,而是溫妮弗雷德。那是一個臉上洋溢著毫無疑問的微笑,眼角還泛著淚的溫妮弗雷德。她輕喚:「弗雷德麗卡、利奧。」充滿暖意地輕撫了他們,要是在以前,這種狀況下,溫妮弗雷德應該是保留的、退縮的。弗雷德麗卡驚覺自己也忍不住掉了眼淚。利奧則抓住弗雷德麗卡的腿,觀察著眼前這一切。溫妮弗雷德身後的是瑪麗,瑪麗撲向了丹尼爾,丹尼爾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瑪麗身後是比爾,他比弗雷德麗卡印象中的他瘦小了很多——更加蒼白,氣焰也弱了,他在等著,看自己的女兒要怎麼做。弗雷德麗卡衝上前去,吻了他。馬庫斯把行李提到窗戶直接面向高沼地的幾間漂亮的卧室里,他們都隱隱約約地知道,從漫長的慍怒和逃避中回到這個家的弗雷德麗卡並不能同時帶回這個家裡另一個失去的女兒——斯蒂芬妮是無法回來的。溫妮弗雷德擁抱了丹尼爾,比爾和丹尼爾握了握手。眾人歡笑相迎,也細嗅著彼此的感情,全家人移步到客廳中,儘管是陰冷的冬日午後,客廳里一棵高高的聖誕樹,在各種光色的閃爍中,帶來了節日氣氛,聖誕樹上的彩燈和小飾品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金色的、白色的,是溫妮弗雷德和瑪麗一同裝點出來的。此外還有馬庫斯用魔術金線穿起來的一些六角形和多面體裝飾品,那是十一年前馬庫斯為斯蒂芬妮的聖誕樹所做的小手工。

聖誕樹的旁邊,站著丹尼爾的兒子威爾,十歲了,長著像丹尼爾一樣的黑髮和一雙敏銳的黑眼睛。他目光射向他的父親,眼裡儘是怒氣般的強烈情緒,當丹尼爾趨前去抱他、吻他時,他畏懼地退縮了。弗雷德麗卡問:「你還記得我嗎,威爾?」

「或多或少吧。」威爾說,他的聲音出奇地像丹尼爾。

溫妮弗雷德用小推車推來了茶點。裝茶的銀茶壺是她結婚時收到的禮物,她做了肉罐頭、蛋和水芹餡兒的三明治,熱氣騰騰的肉餡餅,還有一個碩大的聖誕蛋糕。「是我們大家一起做的,」瑪麗告訴爸爸丹尼爾,「是外婆、威爾和我一起做的,我們攪拌材料攪拌了很久,我們好幾個月以前就做好了生麵糰,讓它發酵,麵糰里全是白蘭地和很多有趣的香料。昨天我們才為蛋糕上了糖霜和裝飾,就等著你們回來。我們把每個人名字的首字母都寫在蛋糕邊緣——是馬庫斯舅舅幫我們劃分了距離,設定了比例。你看,B連著W連著F連著M連著D連著另一個W連著另一個M,最後連著L, L就是利奧。每個字母都鑲著銀色的小球,還用玫瑰繞著它們,蛋糕的中間是我們堆起來的雪中平原。菲林戴爾早期預警系統在最中央,因為威爾想要,雖然這挺滑稽的。你看,這裡是被覆蓋的樹木,這裡是冰凍的湖,這邊是小溪和一些岩壁。傑奎琳說我們不應該把預警系統的那些球也放在蛋糕上,但馬庫斯說這沒什麼關係,於是我們就放了。它們在糖霜上看起來多好看啊,而且每一樣我們都可以吃——」

丹尼爾說蛋糕做得真漂亮,它也的確漂亮。溫妮弗雷德說了一句沒有太多必要的話,她說:「這是個『世俗』的蛋糕。」瑪麗很快說明天晚上平安夜他們所有人都要去村裡教堂唱聖誕頌歌。「不是半夜去唱,是一個獻給家人的聖歌之夜,我們學校里的老師也會去,我們一起唱,我很會唱歌,家裡每個人都會去,但外公不去。」

下午茶時分,傑奎琳·溫沃帶著給每個人的禮物來了,禮物被放在了聖誕樹下。陪她一起來的是遺傳學學者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博士,他擁有一半的丹麥血統和一半的約克郡血統,留著剃得方方正正的凸起來的金紅色鬍鬚,有著一頭金紅色的頭髮,深色眉毛底下是深藍色的眼睛。弗雷德麗卡從沒留意過馬庫斯這位年輕的女性朋友傑奎琳,弗雷德麗卡總是把兩個女孩子混在一起,一個是魯茜,另一個是傑奎琳,魯茜金髮,傑奎琳棕發,她們都是馬庫斯在教堂里的朋友,是受牧師吉迪恩·法勒教化的年輕人。弗雷德麗卡記得的傑奎琳是個長腿的女孩兒,棕色的長頭髮紮成辮子,還戴著貓頭鷹一般的眼鏡。現在,她面前的傑奎琳是個瘦長結實的年輕女人了,大概二十六歲,動作敏捷又優雅,長著一張表情沉著又不失機敏的橢圓臉孔,仍是一頭髮亮的棕色長發,只是棕色多了層次——好幾種不同的棕色匯聚在一起,在燈光下混合著、變色著。她戴著一副黑色鏡框的眼鏡,眼睛是深棕色的,卻很澄澈。威爾站起來挨到她身邊,瑪麗吻了她,溫妮弗雷德也吻了她。馬庫斯叫了聲「傑姬」,顯然很開心,同時他也對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到來感到開心。丹尼爾向盧克問了問蝸牛的狀況,盧克說蝸牛們此刻正在冬眠。弗雷德麗卡遠觀著他們相聚而坐,悠閑而談。她看到傑奎琳望向馬庫斯,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則望向傑奎琳——兩種「望」是相似的,都背叛了話題中所要表達的興趣,這兩種「望」也都沒有明確地宣稱對目中人的所有權,只是非常生動活潑,也更有警覺性。她注意到溫妮弗雷德趕快為傑奎琳端來了茶、肉餡餅和蛋糕,還跟傑奎琳說了聖歌的消息。弗雷德麗卡心想:我媽媽肯定喜歡讓傑奎琳當自己的女兒。她又想:不過,馬庫斯喜歡的是另一個女孩兒——魯茜,比傑奎琳要古怪和無趣得多。那是個護士,對,馬庫斯喜歡的就是那個護士,她記得。弗雷德麗卡看著自己的弟弟,弟弟正和盧克·呂斯高-皮科克聊得興起。弗雷德麗卡聽到的是「記憶痕迹」「分子記憶」之類的辭彙,還聽到數學家雅各布·斯克羅普、生理學家萊昂·鮑曼、微觀生態學家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的名字。傑奎琳說:「肯定是蝸牛的實驗出了問題,我無法相信記憶是那樣被運載的。」

「我們可以試著重新做一次實驗。」呂斯高-皮科克建議。

「我想從蝸牛這方面找一找切入口,」傑奎琳說,「它們的神經細胞很大,我們可以在記憶化學研究方面做點有意思的事。」

弗雷德麗卡注視著馬庫斯,不,傑奎琳這個棕發的聰明姑娘對馬庫斯根本沒有性吸引力。又或者馬庫斯裝作不被吸引——但誰又能說出馬庫斯到底被什麼吸引?他想要什麼呢?不管怎樣,傑奎琳還是時不時往馬庫斯的方向投去極快的一瞥。每次她這麼做時,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則對她還以一個尖銳的眼神。弗雷德麗卡思索的是他們三者間的性糾結,卻沒想到自己聽到的第一個討論竟然關乎科學進步,竟然關乎一個重要的科學研究。

她暗忖:家人們一時促膝相聚,一時各自遠揚。現在,我感到滿足和興奮的是,這些面孔、表情和我如此相似,也和彼此如此相似。但這個節日假期結束之前,我們卻可能都會感到被互相限制、衝擊、抹殺。

門前突然響起一陣車的悲號和尖叫,緊接著是車輪停下來的聲音。門鈴響了。溫妮弗雷德去應門,在門口呆站著、疑惑著。站在門階上的,是一個身穿海軍藍大衣的方肩男人——是奈傑爾·瑞佛。

「我希望,」他開口了,「來看看我的妻子和兒子。我給他們帶來了禮物,也在想——既然是聖誕節——他們至少會願意跟我說說話,我畢竟千里迢迢地趕來。」

「請進吧。」溫妮弗雷德充滿不確定地邀請他進門。這的確是聖誕節,他的確是丈夫和父親,待客之道規定了他應該被請進門來,畢竟,溫妮弗雷德對他的所作所為毫無所知,也對將發生些什麼全無預料。

「等一下——」奈傑爾說,他從車裡拿來了兩個巨大的硬紙箱,都用聖誕節的禮品包裝紙包得精美,包裝紙上是午夜藍和銀色相間的條紋,裝點著以藍色和銀色緞帶編織成的亮晶晶的玫瑰花結。

弗雷德麗卡從客廳里的聖誕樹旁站起身來,走到門廊上,站著,阻擋著奈傑爾突破界限,以防他進入屋內這光彩熠熠的小世界。他只得放下了他的兩個大箱子,一派輕鬆地站在那裡,與她四目相接,他似乎很快地預備好接下來的動作。弗雷德麗卡面對著他的臉,這是他真正的臉——那種極沉極暗的表情,那種專心致志的神色,總是翻攪著她。

「我只是覺得,」他說,「可能談一談才是明智的做法,就只是談一談。我也覺得至少你會讓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而且,我覺得我有權利對我兒子說聖誕快樂。你覺得呢?」

弗雷德麗卡一瞬間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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