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托馬斯·普爾帶弗雷德麗卡去布盧姆茨伯里廣場看自己常看的醫生,醫生是一個性格開朗、有點富態的男人。托馬斯和弗雷德麗卡在那間公寓里所組成的臨時家庭,經過了兩個月,竟然在形態上有點像慣常的婚姻一般。比如說,對日常購物單的和諧討論,對莉齊、西蒙和利奧三人稚拙情感和天真友誼的評說。當然,托馬斯和弗雷德麗卡也談到了書,就是弗雷德麗卡在學院的新課程里所要講解的那些小說,她所任教的學校叫作聖母學校,兩人還談到如何將在聖母學校和在藝術院校的教育方法調和得更一致更和諧。利奧在這期間很是安靜,偶爾會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卻不是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家?」沒想到兒童在使用語言時,也會如此留心。利奧說:「他們會想我的。」並且強調:「馬兒小黑會想我。」他望向弗雷德麗卡,從她面上探尋她的意向,弗雷德麗卡盡量向他傳達出一種穩固的冷靜、一種短暫的確定和對這一切的信賴。

弗雷德麗卡的傷復原緩慢。潰爛、化膿,又裂開,她的傷口透出一種亮粉紅色,這種顏色一看就不對勁,都流出膿水來了。

弗雷德麗卡正要出門,托馬斯·普爾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別忘了拿出勇氣,」托馬斯說,「這些事情都需要時間。」

弗雷德麗卡轉臉看他。他常常在這種時刻要親她一下,這看起來好像很稀鬆平常。利奧則突然出現在門道上,弗雷德麗卡立即「縮回」原來那個自己,弗雷德麗卡倉促間舉起手,避開那還沒有成形的一個吻。

「哦,抱歉。」托馬斯·普爾下意識地說。

「沒關係。」弗雷德麗卡說。

那位名叫利馬斯的胖醫生,探查檢視後,把弗雷德麗卡的傷口包紮起來。他說話時,語調挺愉悅:「這個傷情況看起來可不大好啊,有點兒難辦,你不太走運啊。」

弗雷德麗卡說:「還有別的病症。」

「告訴我。」醫生說。

「好像我的陰道也不太對勁,整個陰部都有問題。我的陰道非常疼。還長出一些類似膿皰的東西,有的還結了痂。」

她精準。她羞愧。她疼痛。

醫生收斂起笑容,給她做了個簡略的診察,寫了張單子,告訴她必須得去米德爾塞克斯郡的性傳染疾病醫院的診療所。弗雷德麗卡自然是覺得滿腹愧疚,因為她年輕的時候在性方面極其放縱,她以為自己僥倖地躲過了對後果的承擔,現在她垂頭喪氣。

「你上次性行為是什麼時候?」醫生問她。

「是跟我丈夫,我婚後,就只跟我丈夫有性行為。」她的坦承有自我引申的作用,她的愧疚瞬間轉化成惱怒。奈傑爾內衣抽屜底那隻雪茄盒子里的畫面,在弗雷德麗卡眼內一閃而過。她把她極不舒適的雙膝併攏在一起,感覺到疼痛、苦惱、不安、割裂,這些感觸在她起身行走時緊緊跟隨著她。

「我了解了,」醫生若有所悟,「這不是一段很明智的婚姻。」

聽到這種不費力的斷言,弗雷德麗卡有一種為奈傑爾辯護的剛愎的慾望,儘管她的怒氣絲毫未消。或者她只想為自己辯解,辯解自己選擇結婚對象的不智。她只好說:「有時候事情會發展到脫離你的預期。」

「沒錯。現在你最好儘快去米德爾塞克斯郡就診,以防你的病情惡化,還有,避免性行為。」

「我簡直無法再去想像自己會想做那種事情。」

「也不盡然啊。」醫生說,口氣中似有一種興高采烈的順從。

「喂喂,」電話那端又是那個洪亮的聲音,聽起來和藹卻令人厭煩,「我找那個叫丹尼爾的傳道人,那個叫丹尼爾的代理人,那個叫丹尼爾的死氣沉沉的說教者代表。丹尼爾,你好嗎?」

「我好不好與你無關。不過,我還好。你呢?」

「我既受虐也受傷,我的朋友,看不見的部位正在淌血。昨天晚上,我又去講大道理,我把這當成我的義務——每個人不時都要建立一點近乎理想式的義務心理,以便更好地存活於人類社會。我認為,少許的人類社會存在感,會讓人有條不紊,如同人類交媾的甜蜜滋味,甜美的丹尼爾,無形的丹尼爾——哦,親愛的代理人,我隱隱切盼著,我可否至少提高一個人的理解力?所以,我去我鄰近的小酒館,去散播一點說教。我告訴他們——那些無法凌駕於憐憫心之上的有愛之人多麼可嘆!可是惡魔卻告訴我:『即使是上帝也有它的地獄——它對世人的愛即是地獄!』後來,惡魔又對我說:『上帝已死,它的死因是對世人的愛。所以對憐憫心保有警惕吧,因為不久之後,那將成為世人頭頂密布的厚重殘雲!不過,同時也要記得:一切偉大的愛都在憐憫心之上,因為這些愛有創造的慾望,能創造出被愛的事物!』『我把自己獻給我的愛,我愛我的鄰人,就像愛我自身』——這就是所有創造者的語言。創造者的語言卻是難懂的。他們說瑣羅亞斯德 的語言 。他們可能說的是德語,但我不覺得你所受的教育里包含這種前敵對國的語言。哦,傳道人,你聽起來可真是一點也沒有承襲偉大的歐洲文明。因此,當我在鄰近小酒館對我們那群當地人撒下這番珠玉言論之後,他們揪著我的頭髮、摁著我的椅子、扯著我的褲子,用他們腳上的靴子,對我的肢體造成了更多局部傷害。甜美的丹尼爾,你根本不須動用一點兒悲哀,就能看到他們的靴子、腳踏車鏈子和一個砸壞的玻璃酒杯在我身上造成的傷害。你有人性嗎,丹尼爾?這一點我總是懷疑,因為你對我這麼不親切,就連你那死去的主上交代你撫慰我的傷口這件事,你也表現得遲疑不決,但我真是飽受折磨啊,哦,牧師、哦,你,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就是你的工作,我說得沒錯吧。你睡著了嗎?噢,你這個約克郡人!你就不能再守護我多一會兒嗎?」

「我沒睡著。我正守護著你。你應該找霍利教士聊聊。他讀過尼采,他研究上帝已死的神學理論。對我來說,我認為你和霍利教士會有一場精彩的論戰。同時,聽到你被毆打的消息,我不無難過,但是,恕我直言,我看你這完全是惹禍上身,連我有時候也很想毆打你一頓,如果我能鎖定你的身份。」

「啊,我親愛的朋友,我親愛的喜歡評斷別人的判官。終於來到這一刻,你能讓我聽到一些真心話,終於來到這一刻,我們能融洽相處,也不枉費我從最初把我這個聲音孜孜不倦地灌輸進你那不情願和毫無準備這一切的耳洞里。我短暫的愛人啊,我必須說,我深深地想被毆打一頓,就像你所說的那樣,被揍成碎片,被撕得稀巴爛,被打到混沌得像一團肉醬,或翻攪成一鍋肉湯,如果你有這個能力,我自願化成那個樣子給你看。在史密斯菲爾德的巷道中,我苦尋著你,但不見你的蹤跡,於是我把正義的紅色袍子翻轉,看到內襟藏著令人驚懼的施虐和毆打工具,但我親愛的丹尼爾,你是我身穿黑白法衣的警誡者、懲罰者,可惜我遇不到你,你可知道我的小穴渴求著你,還有我下身的臟器和我那不安的舌頭……」

「你聽好,我一點不想懲罰你,也不想懲罰任何人。我也不穿黑色白色的法衣,讓可能喜歡這種東西的你空歡喜,我穿的是沒有什麼款型的燈芯絨褲和套頭針織衫,所以別再瞎說了。你需要我把電話轉給霍利教士,讓他和你聊聊尼采和上帝已死論嗎?」

「對我來說,跟一個像你一般對這些事情毫無容忍和不屑一顧的人談論,才更加有趣味性——我看要改變你這個信仰早已缺失的預言家,得付出的可不是一般的技巧,要克服的困難也非同尋常。要是跟你那位霍利教士談話,搞不好會像跟那些已經皈依的人繼續在他的信仰範圍內傳經講道一樣,是一件易如反掌又枯燥至極的事,沒什麼意思。」

聖西門教堂地下室的樓梯傳來一陣擾攘。從螺旋階梯上降下了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迅疾、果決又匆忙。在丹尼爾身後,金妮已經先站了起來,把毛線針緊抓在手上,像要用來防身似的。

一個聲音響起,尖厲、渾厚、受過良好教育的一個聲音:「請問丹尼爾·奧頓在嗎?我被告知要來這裡找他。」

金妮應答:「他正在工作。基本上我們這裡不接待訪客。但我們樓上有個起居室,你可以在那兒喝杯茶。」

來者說:「我才不是什麼訪客,你這個蠢女人。我現在必須見丹尼爾,這是我們之間的私人事務。」

「我不大清楚他現在有沒有空見你……」金妮說。

「我聽到嘈雜聲,」電話聽筒那端的「鋼線」用顫音說,「你分神了。我得去躺好,舔舐我那些可憐的傷口了。你可以幻想我舔的樣子,我遲鈍的朋友,快幻想我的舌尖與血痕的觸碰。」

「還能更糟一點嗎,」丹尼爾說,「簡直沒有比無法挑動慾望的人做慾望挑動之事更糟的了吧。」

「啊,你絕對有點被挑動起來了,我聽得到。你怎麼可能一邊是基督徒,一邊卻不被血的翻湧和氣息挑動起來呢?我親愛的遲鈍的朋友。」

「那邊那位就是丹尼爾·奧頓嗎?」來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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