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弗雷德麗卡讀書給兒子利奧聽。在他綠、白為主色調的房間中(其實那是奈傑爾的房間),有描著碧雅翠絲·波特插畫的牆頂雕帶,弗雷德麗卡坐在利奧鬆軟的鴨絨被邊上,給他讀《霍比特人》,剛讀到霍比特人出發探險那一段。房間里的窗帘已拉下,阻隔著窗外的夜色;他們母子兩人被床邊一盞籠著乳白色玻璃罩的燈,暈成了乳白色。

「一開始他們穿過霍比特人的地域,」弗雷德麗卡讀著,「這是一片讓人心生尊敬的廣闊平野,住著正正經經的人,路況很好,路上開著一兩間小旅館,也常常會遇到從容過路的一位矮人或農人。然後,他們一行人來到講奇怪語言的區域,這裡傳唱的歌謠比爾博 以前也從未聽過。再接著,他們越走越遠,進入了蠻荒野地,這裡沒有居民,也沒有小旅館,路況也一路糟下去。前方不遠即是陰沉的山丘,山勢愈加高隆,隨著樹的濃密度越往高處就越顯出黑黢黢的山色。有的山丘上築有古老的城堡,城堡那邪惡的外觀叫人以為都是由邪惡之人所建。一切都急轉直下變得叫人不快,只因為天色驟然間暗淡下來。」

「有點嚇人啊。」利奧說。

「是啊,是有那麼一點兒。」弗雷德麗卡說,她同時相信,恐懼中藏著快感。

「不過就一小點兒。」利奧說。

「後面的情節會更嚇人,更叫人興奮。」

「那繼續讀吧。」

「那是午茶結束時分;大雨傾盆,終日不止;雨水順著他的兜帽邊沿,滴到他的眼睛裡,他的披風蓄滿了水;那匹小馬也累了,蹣跚在石路上;而其他人情緒壞到不想說話。」

「可憐的小馬。我們從不會讓小黑累著,對不對?我們把它照顧得很好。奧利芙姑姑說的,它是個堅強的小傢伙,奧利芙姑姑那麼說的。」

「是的,它很堅強。我繼續讀下去嗎?」

「嗯,好。」

「『真希望我此刻是在我自己家中,在我的安樂窩裡烤著火,還有茶壺開始冒起煙唱歌。』比爾博說。那可不是他最後一次心中存此希望。」

利奧揉著眼睛,他的小拳頭捅向眼窩,大力地揉著。弗雷德麗卡的眼睛同情似的跟著閃避起來。

「輕點兒,利奧。你眼睛會受傷的。」

「不會的。它們是我的眼睛。我不會傷著它們,只是有點兒痒痒。」

「你瞌睡了。」

「才沒有。繼續讀吧。」

「矮人們依然蹣跚行進,」弗雷德麗卡讀著,「既沒有回頭也沒有留意霍比特。」利奧已經在床上躺好:他的頭陷在枕頭的蓬鬆處,他的臉頰捧在自己手裡。弗雷德麗卡看著他,心中溢滿巨大的愛意。她認得出他頭頂每根髮絲,他身上的每寸肌膚,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他目前所累積的辭彙量。儘管弗雷德麗卡是這麼覺得的,但利奧無時無刻不在證明著媽媽的謬誤。而且自己的人生被兒子毀掉了,弗雷德麗卡心想,但在「新」弗雷德麗卡溫順的軀體里,那個「舊」弗雷德麗卡做作的激情也時時發作。「如果沒有利奧,我明天就會直接離家出走。」她每天都把這句話告訴自己幾百次,語氣中帶著輕蔑和迷惑。她看著兒子的紅髮,多美麗的一種紅色,紅得比她的還要豐盈,就像今天下午他和休·平克一起撿拾到的那些七葉樹果一樣的光澤。他是一個很有男子氣的小孩兒。他的肩膀強壯,下巴很有氣勢地向前突起。她驚訝於自己對他小小身體的熱情,這種驚訝不亞於她對他爸爸身體的熱情;他長大後和他父親的身材毫無疑問將會非常相像;每當她想起利奧,就能想到他真是他父親的孩子。她喜歡看他跨坐著小黑,他的兩條小小的腿夾在馬腹兩側,皮鞭、扣環、馬鐙銬,全副武裝;他頭上戴著黑絲絨的鋼盔,那對保護他的身體很重要,他看起來像個甲殼蟲,又或是小妖精。但在馬背上的利奧是他父親的兒子,置身於他父親的世界,那是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也不歡迎她的世界。她反正也不想屬於那個世界或被那個世界接納,她那樣告訴自己,她一貫帶著一種誠實和慍怒綜合在一起的情緒,她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她緩緩誦讀著,嗓音乾燥又充滿趣味,講著矮人和術士、霍比特人和巨魔的故事。故事在暗夜中顛簸延續,有了恐怖和騷亂的苗頭,利奧聽得愜意地打起戰。但在媽媽弗雷德麗卡的頭腦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她以前做過哪些事情、哪些事情該做卻沒做、為什麼做不到、怎麼能繼續活下去。「只有聯結」,她輕蔑地想起這句話,「只有聯結」,散文和激情、野獸和僧人,「沒做的,因為做不到,也不值得做」,她的思考像冗長而啰唆的一句哀怨,她就這樣在這些思維中反反覆復進進出出。她想起《霍華德莊園》中的「威爾考克斯先生」,想起他的時候帶著恨意,那麼傲慢、狹隘,不過是一個裝模作樣的稻草人。瑪格麗特·施萊格爾笨得連作者福斯特也搞不懂,因為福斯特並不是個女人,因為福斯特只以為聯結聯得令人稱心如意,因為福斯特根本不知道「聯結」是什麼意思。

「『接受黎明的懲罰吧,變成石頭!』一個聽起來像威廉的聲音說道,但不是威廉。就在此時,光芒灑滿了山丘,樹杈之間傳來一陣劇烈的顫抖聲。威廉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彎著腰變成了石頭……」

門開了。母親和兒子同時抬頭看,門邊站著一個男人——是一個父親。他回來了,一如往常,從不通知。瞌睡的男孩兒一下子醒了過來,坐起來索要父親的擁抱。奈傑爾·瑞佛抱了他的兒子,也把攏了他的妻子。他的臉頰帶著室外的冰冷——他直接上樓來了,甚至還有點喘不過氣,他急著見自己的家人們。他是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深膚色男人,那西裝像是他的輕軟甲胄,似乎泛著他冷峻臉頰上那從深色鬍鬚所落下的藍色光影。

「不要停,」他說,「繼續念,我要聽,那是我最最喜歡的書——《霍比特人》。」

「它有點兒嚇人,」利奧說,「只有一點兒。媽媽說接下來會比現在更刺激,刺激多了。」

「對,沒錯。」深膚色的男人說,坐在兒子的床邊,伸了伸懶腰,枕頭上有了兩顆頭,一齊望向弗雷德麗卡,像鳥兒棲在書頁邊上一樣。

他跟「威爾克斯先生」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他跟性愛有關係,那是他擅長的,可能那也是福斯特希望「威爾克斯先生」所擅長的,但福斯特卻無法想像出什麼是極好的性愛,所以無法如願讓「威爾克斯先生」擅長性愛。

那兩雙深色的眼睛還在盯著弗雷德麗卡。

這個房間里充滿昏昏欲睡的暖意和不眠不休的尖銳。

「於是他們就聳峙至今,孑然一身,除非鳥兒飛落在他們身上;而對於巨魔來說,像你可能已經知曉的那樣,他們必須在天亮之前藏身於地底,或者他們可以化為山裡那些形成他們原身的東西,然後永遠動彈不得。這就是發生在波特、湯姆和威廉 身上的事。」弗雷德麗卡讀到這裡,停住了。

她說:「我打算就停在這裡,這是一個不錯的停頓點,而且利奧差不多快睡著了,對嗎?」

「沒有啊,我原本就在等我爸爸回來。」

「沒這回事,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會回來。」

「我知道。連我的骨頭都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回來,你看我猜得對吧。繼續讀吧,讀吧。」

「繼續。」那男人也開口了,他躺在那兒,像一個騎士倚在一塊墓碑上,他那穿著亮閃閃深色皮鞋的腳伸出床尾的踏板台,懸著。所以她只得繼續讀,因為讀了他們倆才會開心,她讀到一眾人在山洞裡發現了寶藏,讀到這個章節結束。

「你有沒有乖乖聽話啊?」奈傑爾問利奧,「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啊?」

「一個男的來見過媽媽,他人很好,名字也很有趣,他的名字是粉紅1,他在樹林中碰見我們的,我們邀請他來家裡喝茶了。」

「那挺好的。」奈傑爾柔聲說。他吻別了兒子,弗雷德麗卡也吻了兒子,關了夜燈,小孩子就卷啊卷的,把他蓋著的毛毯捲成一個裹著他的巢。

皮皮·瑪姆特為他們準備了晚餐,他們在壁爐邊用餐。她做的全是奈傑爾喜歡的食物:英式牧羊人派、加了蜂蜜和葡萄乾的烤蘋果。她不和奈傑爾、弗雷德麗卡一起吃。但在他們用餐之際,她常常進進出出,侍奉在側,這是奈傑爾默許的,比如倒滿酒杯,熱心地提醒他們吃烤蘋果的時候要留神,因為烤蘋果非常燙。「本來就該這麼燙。」奈傑爾說。他也不失時機地趁她環繞時,稱讚她的派和烤蘋果有多好吃。奈傑爾和弗雷德麗卡分坐在壁爐兩端的大扶手椅上,皮皮·瑪姆特則站在他們中間,背向爐火,像在烤著屁股。她告訴奈傑爾,利奧正在學著騎小黑,他真是個勇敢無畏的小男孩;還告訴奈傑爾,他們迎來了一個不在預期內的訪客,弗雷德麗卡的這位老朋友顯然是在一場徒步旅行中意外和弗雷德麗卡相遇的。

「那挺好的。」奈傑爾再一次柔聲地說。當皮皮推著裝了食物殘渣的餐車遠去後,他發問了,像弗雷德麗卡預料到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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