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真是害怕什麼就來什麼。
六月里的第一個星期一,清晨,老媽帶著我驅車來到東八十一號大街古德高中。學校位於東大河邊,高大的教學樓、棕色的牆面,氣派不凡。一輛輛寶馬轎車和林肯加長型豪華轎車從學校大門魚貫而出。抬頭望著頗具氣勢的花崗岩拱門,我心裡惴惴不安,不知道這次能在堅持多久後被踢出這座樓門。
「安心啦。」老媽的聲音聽上去一點都不「安心」,「這次就是先隨團來學校參觀一下,打個前站。記住,親愛的,保羅在這所學校教書。所以嘛,盡量別……哼,你自己心裡清楚。」
「把學校給炸了?」
「沒錯。」
老媽的男朋友,保羅·布勞菲斯此刻正站在教學樓的石階上,向未來的九年級學生們打招呼。他穿著粗斜紋布衣服,外面套了件皮夾克,栗色的頭髮梳得十分精神。令人打眼一看,還以為他是個電影演員呢,其實,他只是一位語文教師。因為我有數次被開除學籍的「前科」,為了讓我進古德中學,保羅可是花了大力氣去說服學校的管理層。我竭力謝絕他的好意,可他不聽。
我瞅了眼老媽,一臉狐疑地問:「你不會沒有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吧?」
老媽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指緊張地輕輕敲打。顯然,今天的她也經過了一番特意的打扮,穿著她最喜愛的那套藍色衣服和高跟鞋。我只見過她在求職面試的時候才穿成這個樣子。
老媽承認說:「這件事等等再說。」
「哦,怪不得他沒有被嚇跑呢。」
「放心,這次學校參觀游會很順利。波西,不過就是一個上午的時間罷了,出不了事。」
我嘀咕說:「哼,說不定還沒等開學,我就被開除了。」
「呸,呸,別烏鴉嘴。想開點兒,明天你就能去營地了!參觀游結束後,你還有約會……」
「這可不是約會。」我反駁說,「媽,對方可是安娜貝絲,您可別想歪了!」
「她專程從營地來見你?」
「這個嘛,是的。」
「你們打算去看場電影?」
「是啊。」
「只有你們兩個?」
「媽媽!」
老媽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臉上卻已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你該進去了,親愛的。晚上見。」
我從車裡出來,抬眼看見保羅正和一個紅頭髮的女孩兒說話。那女孩兒穿著深褐色T恤衫和破爛的牛仔褲。說話間,她微微側過頭。我看清她的面容,身上的汗毛頓時豎立起來。
「波西?」老媽見我傻站著,於是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我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事。教學樓有側門沒有?」
「順著街道往右走。幹嗎問側門?」
「呃,再見。」
我怕紅髮女孩兒看見我,沒等老媽發話,匆忙中下了車便跑。
見鬼,她在這兒做什麼?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我今天千萬別霉運爆發。
唉,我怎麼感覺可能又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呢?
兩個身穿紫白色校服的拉拉隊長站在學校側門,專門等待我這種想偷偷溜進去的新生。
「嗨!」她們熱情地打招呼。我還是頭一回,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受到拉拉隊長的這般友善的對待。其中一個金髮碧眼,另一個則是非裔美國女孩兒,捲曲的頭髮令我想起了可怕的美杜莎。儘管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別在了校服上,不過對於有著閱讀障礙症的我,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
金髮女孩兒說:「歡迎來古德中學。你一定會喜歡上這裡的。」
不過從她打量我的表情上來看,更像是:「 ,這個沒出息的傢伙是誰?」
另一個女孩兒更是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緊貼著我站在面前。我仔細看了看別在她校服上的胸牌,認出上面的名字「凱莉」。她身上散發出玫瑰香味,還混雜著一種別的味道。我在騎術課上曾經聞到過,那是一種在剛洗完澡的馬的身上才會有的味道。或許是她沾染上馬或別的什麼東西的氣味了吧。先不管這些,她站得離我很近,我總感覺她想把我從台階上推下去。
那女孩兒盛氣凌人地問:「土豆,你叫什麼名字?」
「土豆?」
「新生都是『土豆』。」
「呃,我叫波西。」
兩個女孩兒對視了一眼。
金髮女孩兒說:「哦,波西。我們等的就是你。」
聽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感覺到一絲寒意從頭頂沿著後背貫通到腳跟。兩個女孩兒堵住大門,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口袋,握住激流筆。
就在這氣氛微妙的時刻,忽然,保羅的聲音從教學樓內傳出:「波西?」我鬆了口氣,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兩個拉拉隊長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於是向後退開。我感覺到承受的壓力頓時減輕,哪裡還敢磨蹭,急忙從她們身旁溜走。匆忙中,我的膝蓋還不小心磕著了凱莉的大腿。
咚!
她的腿發出空心金屬的聲音,就好像我撞在了一根旗杆上。
凱莉低聲斥道:「看著點路,土豆。」
我朝下瞥了一眼,發現她的腿看上去和普通人的腿沒什麼區別。我此時早已被嚇得三魂丟掉了兩魂,連問也不敢多問,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進教學樓。只聽見兩個女孩兒在身後放聲大笑。
保羅看見我,急忙迎上來說:「可找到你了!歡迎來到古德中學!」
「嗨,保羅……呃,布勞菲斯先生。」我朝後瞟了眼,那兩個女孩兒都已不見了蹤影。
「波西,你看上去像見到鬼似的。」
「嘿嘿,呃……」
保羅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緊張,不過放心,我們這裡有許多患有多動症和閱讀障礙症的孩子。老師們很有這方面的教學經驗。」
如果多動症和閱讀障礙症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麻煩,我恐怕做夢都會笑出聲來了。我心裡清楚,雖然保羅對我很好,但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他,他恐怕第一個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那兩個拉拉隊長,唉,我怎麼又想起她們了……
我朝走廊外望了一眼,看見我在教學樓正門前遇見的那個紅髮女孩兒正往這邊走來,頓時大感頭疼。
「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我心裡暗暗禱告。
那女孩兒看見了我,眼睛立時瞪大了。
我急忙問保羅:「參觀團到哪兒了?」
「他們在體育館,那邊。但……」
「再見。」
「波西?」保羅在身後叫著我的名字。我不敢停留,越走越快,最後終於跑了起來。
終於甩掉她了。
一大群孩子正朝體育館走去,我混進去,隨著這三百一十三名孩子擁進露天看台。一支鼓樂隊演奏著迎賓曲,音調跑到了十萬八千里外,聽起來就像將一個塞滿了貓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後用鐵棍在上面狠砸。有幾個大點兒的孩子,或許是學生會的吧,穿著校服,站得筆直筆直,環視全場的眼神彷彿是在說:「看,我們很帥吧。」老師們忙前忙後,面帶微笑地和學生們一一握手。體育館的牆上掛著紫白色相間的大橫幅,上面寫著「歡迎未來的新同學,古德中學是一個大家庭」。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酸得令人掉牙的標語。
新生們一個個無精打采。也難怪,本以為從六月到九月都不用想學校的事情,卻被揪過來搞什麼新學校參觀游,換作誰都會覺得鬱悶得要死。
鼓樂隊停止了演奏。一個身穿細條紋西裝的男人走到台前,對著麥克風嗚里哇啦地開始講起來。體育館內的迴音很大,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麼,我聽到耳朵里只覺得那是漱口的聲音。
忽然一個人抓住我的肩膀。「你怎麼會在這兒?」
是她——紅頭髮的女孩兒,我的噩夢。
我說:「嗨,芮秋·伊麗莎白·戴爾,你好啊。」
芮秋吃驚得下巴都掉了,沒想到我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你好啊,波西什麼的。上次見面的時候你差點兒殺了我,而我卻連你的全名都不知道。」
「我不是……我沒有……你來這兒幹什麼?」
「和你一樣,新學校參觀游啊。」
「你在紐約住?」
「怎麼,你以為我住在胡佛大壩呀?」
這我倒還真沒想過。每當我想起她(我不是說自己想她,而是她時不時地跑進我的腦子裡,別誤會好嗎?),我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住在胡佛大壩附近,因為我就是在那裡遇見她的嘛。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共有十分鐘吧,我先是不小心拿劍砍她,然後她救了我,然後我就被一群殺人魔王追得到處亂跑。各種機緣巧合都湊到了一處。
這時,我身後的一個人小聲說:「嗨,安靜。輪到拉拉隊長講話了!」
「你們好,夥計們!」對著話筒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