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岑今雖然已經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了好幾年了,但還從來沒有過「孤兒寡母」的感覺。人家提到「離婚女人」「單身母親」之類的名詞,她從來不覺得也包括她。

可能在別人眼裡,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一個人帶著孩子,身邊沒個男人,孤苦伶仃。有個跟她差不多年齡的華人女同事就經常說:「唉,你真堅強,如果我像你這樣,可能早就跳樓自殺了。」

而那個女同事的丈夫個子矮小,其貌不揚,事業無成,脾氣還不大好。

那時她聽到女同事說這樣的話,只覺得好笑,還當成笑話講給別人聽。

但現在她第一次覺得那個女同事的感覺沒錯,活到她這個份上,真的值得跳樓自殺,只不過為了孩子,沒那個權力罷了。

她這才明白這些年她作為單身母親過得這麼充實,並不是因為她意志堅強,而是因為有衛國,雖然人不在一起,但心是在一起的,她感覺自己有人愛,生活有盼頭。現在他結婚了,不再等她了,突然一下,她除了女兒,什麼都沒有了。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衛國說他跟他現在的妻子結婚並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結伴過日子。如果放在從前,她一定會鄙視他,一個人怎麼能為了結伴過日子就放棄自己追求了一生的愛情呢?但現在她不會鄙視他了,因為她自己也可以說是為了孩子放棄了自己追求了一生的愛情。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一畢業就回國去,衛國也就不會跟別人結婚了。

她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寫過這樣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首詩在中國廣為流傳,現在讀來有種特殊的感受。如此說來,愛情並不一定總是佔據著一個人生命中最高的位置,自由可以高過愛情,孩子可以高過愛情,逃離孤獨的需求也可以高過愛情,憑什麼認為自由高過愛情就高尚,而孩子高過愛情就不高尚?

她竭力不去想「單身母親」「孤兒寡母」的事,但生活就是這麼嚴酷,你越是不願意去想,生活就越是逼著你想;你越是想閉上眼睛不看現實,現實就越是衝到你眼前,掰開你的眼皮,逼著你看。

她在工作上還算順利,一年的opt(optional practicaltraining,實習)還沒用完,單位就給她辦了三年的h1b簽證。她對自己的工作和老闆都很滿意,對l市也很滿意,決定就在那裡呆下來,便動了買房的心。

以前總是住公寓,而且總是住比較便宜的公寓,她一直心有愧疚,覺得對不起女兒,搞得女兒都沒辦法請同學到家裡來玩。現在她想趁著女兒還沒上大學,買棟房子,讓女兒過過住house(獨立屋)的癮。

到了這種時候,她才發現單身母親好難啊!她只有一份工資,貸不了多少款,雖然她自己計算過了,買棟三卧室的房子,她能付得出每個月的房貸,但銀行不是像她那麼算的,銀行是按照美國人大吃大喝的消費習慣來算的,所以覺得她的收入在吃飯穿衣之後,不足以支付她的房貸。

為了讓女兒住上自己的房子,她什麼辦法都想過了,最後她撞上了一個膽子大的華人經紀,不知道使了什麼魔法,讓她貸到了想要的款,買了一棟三卧室的房子。

母女倆搬進新居之後,「單身母親」的難處迎面撲來,家裡的水呀電呀什麼的,都得她自己來弄。以前住公寓就沒這問題,水壞了,電壞了,廁所堵了,老鼠鬧了,打個電話給管理處,人家就派人來修來滅了。但現在水壞了,電壞了,廁所堵了,老鼠鬧了,都得她自己來搞定。

她是第一次買房,很多東西都搞不懂,剛搬進去的頭幾天,連洗澡的熱水都沒弄出來,幸好那幾天還比較暖和,洗冷水也行。後來她打電話問她房屋的ior(安檢員),為什麼我家沒熱水你都沒檢查出來?ior人很好,馬上開車跑過來,結果發現是她沒把電閘上的熱水開關推上,她這才知道家裡的不同部分是有不同的閘刀管著的。

還有次是車庫門剛安了遙控裝置,但上面的燈不亮,打開車庫門,裡面是黑乎乎的。但她看見過人家的車庫,不是這樣的,門一開,燈就亮了。

這事不好找ior了,於是她跑去找隔壁的鄰居,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印,很熱情,馬上扛著自己的梯子過來了,一檢查,發現是缺個燈泡。她找了個燈泡,讓老印幫忙裝上,車庫的燈就亮了。

她連聲致謝,誇老印水平高,老印謙虛地說:「it』s easy.any man knows how to doit。(這事很簡單啦,任何男人都會做)」

她傷心地想,可我家沒有man(男人)啊!

為了省錢,她沒請人割草,買了割草機,自己割草。但她不會用割草機,買回來後,連發動都發動不起來,只好去求對面的鄰居。對面的鄰居是個美國人,高大英俊,也很殷勤,不僅幫她把割草機發動起來了,還幫她把草割了。

但她不好意思每次都去麻煩人家,所以後來都是自己割,小今也幫媽媽的忙。人家從她家門前路過,看到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在割草,割得滿頭大汗,都同情地看著她們,因為那個小區沒見過女人割草,都是男人割,如果不是請人割,那就是丈夫或者兒子割。

雖然她想好了不去打攪衛國,但她總有一點不放心,怕他是為了讓她安心呆在美國才撒謊說結了婚的,所以她給他寫電子郵件,描繪自己沒有男人幫助的困難處境,希望能讓他現身。她知道他是她的救星,如果她有困難,他一定會現身。

但他仍然沒有迴音。

她哭了一場,發誓不再理他。

但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懷疑,既然他打定主意斷她的念頭,他當然得硬撐著不理她。他肯定能想到,她說的這些困難都是暫時的,即便是永久的,他也幫不上忙,還不如讓她死了心,在美國就近找個丈夫幫忙。

於是她又瘋了一樣打聽他的消息,託了很多人,終於打聽到他已經不在g大了,博士畢業後就去了o市。

費盡周折,她終於打聽到他住所的電話號碼,無比激動地打了個電話過去,是個女人接的。她想扔下電話跑掉,但終於沒捨得,自報家門說是衛國在美國的一位朋友。

那個女人叫衛國接電話,他來接了,聽見是她,很驚訝也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啊,是你啊?好久沒你的消息了,現在還好吧?」

「我給你發過很多email,你怎麼都不回?」

「哦,那個賬號我很久沒用了。」

她正想問他為什麼不去那個賬號,就聽到孩子的哭聲。她問:「你們——有孩子了?」

他掩飾不住喜悅:「啊,是個女兒,可愛極了——」

她聽到那孩子嘹亮的哭聲,又聽到那女人不耐煩的吆喝聲:「奶沖好了沒有?」

她趕緊說:「孩子等著喝奶,你快去吧,以後再談。」

「好,那我去了。」

她照著那個地址,用快件寄了一些現金過去,是給孩子的禮物。這次他收下了,還打電話來感謝了她一番。兩個人聊了一會孩子,氣氛很融洽。

到這裡,她的心才算沉到肚子里去了,再沒去打攪他。

但她沒想到,她跟衛國之間的緣分並沒完結,只不過以不同的形式在延續,女兒認識的這個victor,很可能就是衛國的兒子尹維京,因為只有維京才符合「竹馬青梅」的定義,而且知道《往事只能回味》這首歌。

她想起當年在鴛鴦樓住的時候,衛國有時也帶著兒子過來玩,那孩子當時可能有五六歲,而小今才一兩歲,不知道維京本人記得不記得小時候那些事,按她的情況,應該是記得五六歲的事的,她不就記得自己五六歲時跟衛國的那些點點滴滴嗎?

但她又想起,自己記得小時候那些事,有一半的功勞是因為媽媽後來經常講起,如果媽媽從來不提,她恐怕也記不了那麼清楚。那麼維京記得小時候那些事,是不是因為他的爸爸衛國經常在他面前提起呢?

還有芷青提到的衛國「不識抬舉」的事,肯定是指衛國第二次結婚的事,這事她沒跟任何人講過,包括小今在內,而芷青說他是從小今那裡得知此事的,那麼小今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只能是從維今那裡知道的,而維今只能是從他爸爸衛國那裡知道的。

她覺得victor的專業跟她的一樣,victor到l大來留學,victor去小今去的那個教堂,一直到victor跟小今建立戀愛關係,很可能都是衛國一手促成的,因為她在電郵里說過這些,雖然衛國沒回她的電郵,但他可能看過。

也許衛國今生沒能跟她終成眷屬,就想讓這個夢在兒女身上實現。但他為什麼這麼糊塗,就沒想過小今可能是他的女兒呢?

其實她以前也很少認為小今是衛國的女兒,因為她跟他就是在芷青火車誤點的那晚有過那麼幾次,後來芷青就回來了,再後來就去了f市,在那裡發現懷了孕,她覺得小今有90%的可能是芷青的孩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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