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剛出國那陣,岑今和衛國之間主要是靠信件聯繫,那可都是手寫的信啊,說給現在的人聽,人家打死都不會相信。

但他們那時真的是鋪開一疊信紙,拿起一支圓珠筆,就那麼一筆一划地寫起信來。她一點一點描繪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工作和學習,他一點一點描繪自己在中國的生活、工作和學習。只在信的開頭結尾,有一些抒情的話,還不是太肉麻的那種。

她的信總是比他的信長,她一寫就是五六張信紙,有時為了信件不超重,她還正反兩面都寫。但他的信一般都只兩三張紙,有時也寫到反面去了,但大多數時間都只寫正面。

她免不了向他撒嬌,抱怨他信太短。

他總是解釋說:「我不能跟你比,你是作家的女兒,自己也是當作家的料,你一下筆就才思如泉湧,隨便一寫就可以寫成一個長篇。而我寫東西就像捉蟲一樣,要一個字一個字往紙上描。我寫這兩三張紙,要花你三倍四倍的時間呢。」

她相信了他,原諒了他。

他們寫信的頻率,開始是半個月一封,然後變成每個月一封,因為從美國寄一封信到中國,需要半個月時間;從中國寄一封信到美國,又需要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去正好是一個月。如果碰上生日啊節日啊什麼的,就額外寫封信,或者寄張明信片,當然不是真正的「明信片」,而是「暗信片」,有信封的那種。

慢慢的,她發現認識的人中,就只有她還在用手寫信,人家都進步到打電話了。她也發現寫信太不合算,電話里幾分鐘就可以講完的話,如果寫在紙上,就得幾個小時,而且還要半個月他才能看見,不能即時對話,太急人了,於是他們慢慢停止了寫信,改成打電話,但生日節日的「暗信片」還是要寄的。

那時美國打到中國的電話費還比較貴,要幾毛錢一分鐘,中國那邊打過來更貴,而她經濟來源就是那點助研工資,要養活娘兒兩個,有時還給爸爸寄點醫藥費,手頭不寬裕,所以她一個星期才打一次電話給衛國,每次不超過半小時。

那段時間的電話內容,基本都是衛國考GRE的事。她出國之後,就一直催著衛國去考GRE,但他總不肯去考,覺得還沒複習好。後來她一催再催,連報名費都給他寄回去了,終於把他催得報了名。

她比自己複習考試時還緊張,因為她自己對自己有個底,知道自己複習到了什麼地步,能考出什麼成績。但現在是他考GRE,她就沒那份把握了,從他考托福的情況來看,他還是有學英語的天分的,但GRE不光是英語,還有數學,雖然不算很難,但對於一個文革期間上學、數學只學到二元一次方程的人來說,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他考完之後,她打電話過去詢問考試情況,他的情緒很低落:「沒複習好,感覺很糟糕——」

她安慰他說:「就當是練兵吧。誰不是一考好幾次呢?沒誰一次就考過的。」

「你就是一次考過的。」

「我是撞大運了。」

「不是撞大運,是你聰明,你從小就聰明,不像我——」

「你怎麼啦?你也很聰明——」

「我一點都不聰明,不是學習的料。」

她壯起膽子問:「你考得——到底有多糟糕?」

他有點膽怯地回答說,「太糟了,我——沒考完,中途就——離場了。」

她忍不住叫起來:「中途就離場了?那怎麼行?肯定會影響成績的!」

「不會的——」

「怎麼不會呢?你中途離場,題目都沒做完,怎麼會不影響成績呢?」

「我——連名字都沒寫,根本就沒成績,怎麼會影響?」

她差點昏倒,但不敢表現出來,更不敢責備他,只猛做自我檢討:「都怪我,我不該逼著你這麼早就去考試——」

「不怪你,是我自己——太沒用了。」

「怎麼能說是你沒用呢?你沒有什麼英語基礎,能夠把托福考這麼好,說明你——很聰明——」

「但我數學太差了——」

「你上學時正是文革,學校里根本沒教嘛。」

「GRE可不管你學校教沒教——」

「沒關係,慢慢來。」

她打完電話又趕著寫信,鼓勵他再複習再考。

但她能感覺出這次考試對他打擊很大,GRE彷彿成了他的心病,也成了她的心病。每次她打電話過去,都不敢問他GRE複習情況,他也似乎儘力避免說到GRE上面去,而以前他是經常把GRE裡面的問題拿來跟她探討的。

有時她鼓起勇氣問他一下GRE的事,問他有沒有什麼問題,他總是支支吾吾的,像個沒完成家庭作業的小學生。

她心急如焚,但不敢逼他太緊,怕又跟上次催他考試那樣,催早了,催急了,揠苗助長,弄巧成拙。

不知道有沒有「考場失意,情場得意」的說法,但她發現至少貼切地描繪了衛國的情況。考場失敗的事發生沒多久,就傳來了衛國離婚的消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她怎麼一下想通了?」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她的——情人想通了,辦了離婚。」

她彷彿看見那條由「好男人」組成的鏈子斷了個稀里嘩啦,不禁欣喜地問:「那他就可以娶她了?」

「應該是這樣。」

「孩子——跟著誰?」

「都判給了母親。」

她本來是問維今的,但估計他聽成那男人的孩子了,也便跟著問一句:「都?他好幾個孩子?」

「嗯,兩個,一兒一女,所以他一直——捨不得離婚——」

「那他還是很愛孩子的。」

「誰不愛孩子呢?」

「你的——兒子呢?判給了誰?」

他沒回答。

不回答她也知道了答案,本來想安慰他一下,但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心裡滿是內疚,好像他是為了她才失去兒子的一樣。

過了一陣,他主動說:「判給她了,但我每周可以去看他。」

「維今他——還好吧?」

「還可以,大概早就有了思想準備。」他長嘆一口氣,「真對不起他——這些年——我們沒給他一個——好的家庭環境——讓這孩子——受了很多苦——感情上——很早熟——」

她安慰他說:「這樣環境里長大的孩子,有時比一般人更懂事更聰明。」

「只好這樣想了。」

好一陣,她才真正認識到他離婚的重大意義,抱歉說:「對不起,你那邊辦好了,但我這邊——一時還不行——」

他有點沙啞地說:「應該是我說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結那麼一個婚——」

「現在不是——解除了嗎?」

「是啊,但是——耽誤了我們多少好時光啊!」

「現在抓緊就行了。」

「你可別去催著芷青離婚——他現在需要你——」

「主要是身份問題,別的方面——我覺得他已經——get over(克服,熬過)了。」

「你別讓他丟了身份——」

「那你——自己抓緊時間考出來?」

「儘力而為吧。」

這個「儘力而為」讓她非常不安,但她不好說什麼,只能在心裡祈禱他會為了愛情爆發出超常的「力」來,然後再去「盡」那個超常的「力」。

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去教堂的緣故,她的祈禱好像一點作用都沒有,祈禱著祈禱著,祈禱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來。

有一次,當她打電話問他GRE報名的事時,他好像豁出去了一樣,大膽地說:「我不想考GRE了。」

「為什麼?」

「我已經探出了自己的極限,知道再複習也複習不好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像打機關槍一樣責備了他一通,說他變了心,說他不願意跟她在一起,說早知道是這樣,她就不出國了,還說她現在就去退學,馬上打道回府。

他一句話也沒說,任由她責備。等她的機關槍終於打完了,他才說:「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希望。」

她不依不饒:「我不許你辜負我,我不接受你的對不起,我要你考GRE,我要你出國!」

「好的,我聽你的。」

正好在那之後不久,芷青被一所州立大學錄取了,讀電腦碩士。看來芷青在學習方面還是有能力有天分的,以前是沒動力,所以總是學不好英語,現在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生死存亡的關頭,使勁衝刺一下,就把托福和GRE考過了。

芷青打電話來向她報喜,也問起衛國辦留學的事,她支吾說:「他——正在複習GRE——」

「我估計GRE對他來說比較難,因為他那代人,在學校幾乎沒學過數學——」

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她聽著很刺耳,反駁說:「你不是他那代人?」

「我是啊,但我是那代人里的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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