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十五章 藥渣

喬致和坐在正位上,神情莫測地盯著堂下跪著的少年,心中有一種荒謬的感覺。

今日周棣穿戴打扮得顯得分外清俊挺拔,身上的竹青色素麵錦袍,腰間束的黑金絲絛,戴的靈芝青白玉佩,還有頭上束髮的墨玉直簪,連腳上踏的雪襪烏履,看起來都是那麼的眼熟。喬致和分明記得,自己年輕時最愛這樣的打扮,也愛用墨玉直簪束髮,在腰間佩戴靈芝玉牌,都是亡母為他精心挑選的,他常常戴在身上,直至她去世之後,方才將東西珍重收起。

王慶容也許不知道這件事,但她卻記得自己當初與她私下會面時,最常見的穿戴是什麼樣的。如今周棣一介少年打扮成他當年的模樣,加上其容貌又有幾分肖似其母,乍一望過去,還讓人以為周棣是他與王慶容所生,跟周康毫不相干呢。王慶容這是要做什麼?想用這種旁門左道的伎倆引得他心軟么?

喬致和忍不住輕笑一聲,望向那少年的目光中,便帶了幾分戲謔之色。

王慶容無知婦人,玩弄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手段也就罷了,周棣知不知道他母親的用意?打扮成這樣出現在他面前,卻將自身和周家父祖置於何地?

周棣還未照計畫將話說完呢,忽然見喬致和竟然笑了,不由得吃了一驚,忙忙回顧方才自己所言,可有半點疏漏之處,卻又沒有發現,心下頓時暗惱,強忍住一口氣,又再繼續自己的話:「……父親原是為了百姓,方才捨棄清名,忍辱負重,卻沒想到會引得朝廷誤會,也連累自己被冠上謀逆之名。父親有口難言,學生身為人子,卻不能眼看著父親為了百姓肩負惡名慘死,還請大人明察,還學生的父親一個清白!」說罷伏下身去,重重磕了三個頭,便一直伏在那裡,沒有再起來。

喬致和久久沒有反應,周棣本就久病多時,身體不甚康健,漸漸地有些支持不住,額角冒汗,臉色蒼白。他心中疑惑,為何這欽差大人的反應與母親舅舅他們預計的不同?

過了好一會兒,喬致和總算有了動靜,他沒叫周棣起身,也沒對周棣方才的話發表意見,只是淡淡地問:「你今兒這一身打扮……是你母親替你收拾的吧?」

周棣只覺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不答:「是……學生平日在家中,衣食起居一向是家母照應。」

喬致和輕笑,滿含深意地向側面大屏風後的小隔間望了一眼:「真巧啊,我年輕時也喜歡像你這樣打扮,你今兒無論是衣裳、玉佩還是發簪,看起來都跟我那時穿戴的極為相像呢。若非早知道你是周縣令之子,我還當是看到自己的兒子跪在那裡。」

周棣怔了怔,想起妹妹提過的母親舊事,心中湧起一股屈辱感,卻又不能說出口,只能咬牙應了一句:「大人說笑了。學生怎敢與大人的風姿媲美?只是巧合罷了。」

他不知道,在那扇沉重的大理石屏風後面,他的父親周康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滿面蒼白,兩行清淚緩緩落下,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周康身旁是淚流滿面的周楠,此時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衝出去打兄長一個耳光,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不但侮辱了父親的人品,侮辱了周家的列祖列宗,也侮辱了他自己!

然而她什麼都不能做,喬致和早有明言,沒有他的允許,不准他們發出半點聲響,在他們身邊,還有姜青雲和姜七爺看著呢。

外間的喬致和又再度開了口:「你說的這些只是你一面之詞罷了,可有證據證明你父親拿了那些財物後,確實全都用在了流民身上?」

周棣連忙將隨身帶來的小包袱打開:「這是父親自己做的私賬,上面將所有收支銀兩都列得清清楚楚,大人一看便知。」

隨從將賬簿轉遞到喬致和手上,喬致和只是略微翻了翻,便把它丟在一邊:「瞧這筆跡,還真有幾分像周建明的手筆。我只是不明白,這種見不得人的私賬,他怎麼會在上頭留下自己的私印?好像生怕看到賬簿的人不知道這賬是他做的一樣。」

周棣愕然,心下暗怨二舅舅做事不周密,居然出了這等紕漏,但此時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父親心中深意,學生也不明白。」

喬致和笑笑,又道:「我查過清河縣衙的賬冊,流民安置所用的銀兩,一條條,一筆筆,都寫得清清楚楚,對賬後並沒有發現問題。這點我已問過主簿劉謝,連當時流民們從山上砍了多少樹木,從河裡挖了多少淤泥,用了多少,剩下多少,全都有記賬。若說當中還有可做手腳之處,我卻是心中存疑的。」

周棣忙道:「主簿劉謝是學生父親的心腹之人,這賬簿自然也經他之手,改得叫人挑不出錯來了。」

青雲在隔間里強忍下破口大罵的衝動,心想這周棣好眉好貌,居然是個信口雌黃的人,原本她還有些同情他被老娘和外公哄騙了,現在看來,真是蛇鼠一窩,沒什麼好可憐的,周楠才叫歹竹出好筍呢!

喬致和在外間道:「好吧,本官就暫且當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父親所盜的財寶如今都在何處呀?」

周棣忙道:「都已典當發賣殆盡了,因是暗中偷來的,父親也不敢露白。」

「我知道你們一定都賣掉了,不然哪裡來的錢去安置流民?」喬致和漫不經心地道,「我是問你們都賣到哪裡去了?總該有個買家吧?不然銀子從何而來?若無法將這些財物追回,你要如何證明你父親確實盜走了它們呢?不必擔心,即便已經轉了幾道手,東西還是能找回來的。那可是淮王府的東西,樣樣都有冊可查。」

周棣一窒,回答不上來了。此時他母親與舅舅便是能拿出些財物來,充作淮王藏寶,也無法跟冊子上的物件對上號。他心中深深埋怨二舅舅王慶山,怎會想出這麼一個錯漏百出的說法?

然而喬致和既然問了,他怎能胡編一個答案?只得再次祭出老辦法:「此事乃父親交待手下親信去辦的,學生當時尚在京城,因此不知詳情,連他交待的是哪一個,也不清楚。」

喬致和心知是怎麼回事,忍不住又笑了:「你不知道周康吩咐的是哪一個,倒知道他曾經吩咐過?也罷,我就信你一回,但這麼多的財物,價值又不菲,若是在清河本地出手,通共也就一兩家商戶出得起銀子罷了,找他們的老闆來一問,便知道東西下落。」

周棣緊張地道:「父親本意是要瞞過眾人耳目,怎會在清河出售那些財物?自然是送到外地去了。只是學生不知父親派的人去了哪裡,想必路途頗為遙遠,方能不留痕迹。」

「既然如此,那你父親平日倚重之人裡頭,可有在那段時日里離開清河多時的?傳那人來一問,不就知道了么?」喬致和笑笑,「這原也不是什麼難事。」

周棣背後冒汗了,深悔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卻只能支支吾吾地:「學生……學生……」

喬致和嗤笑。他不過是隨口胡編了一句話,就把這小子給嚇住了,周康跟王慶容生的兒子真是不中用!

他撣了撣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塵,淡淡地道:「想不起來么?不要緊,你暫且在府衙住下,等你家裡什麼時候把這些財物找到,送過來,你再什麼時候回去。本官還有公務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他揮了揮手,便有兩名官差走過來,一人捉住周棣一隻手臂,將他拖了出去。周棣大駭:「喬大人!喬大人!學生冤枉啊!」但喬大人沒理他,只是低頭喝茶。

等到周棣被人帶走後,他才放下茶碗,語氣平淡地說:「請出來吧。」

姜七爺打頭,帶著周康父女與青雲三人從隔間里出來了。周康此時已經不再流淚,只是滿面凄涼,默然無語。一旁的周楠緊緊攙住父親,默默地抽泣著。

青雲先開口說話:「喬大人,劉主簿性子最老實了,他又是一心為流民謀福利,絕對沒有在賬簿上做手腳!」頓了頓,又補充道:「當時因為縣衙沒錢了,周大人下不了決心去安置流民,更擔心錢一花出去,縣衙連吏員的俸銀都拿不出來,沒法繼續辦公。因此劉主簿和我兩人窩在家裡,算了好幾天,用了無數張紙,才拿出了最省錢又周全的方案。當時的草稿我還收著呢,不信我回清河拿給您看!」

喬致和笑了笑:「你對他倒還真上心,周棣只說了他一句不好,你便急不可待地為他辯白。」

沉默多時的周康忽然沙啞著聲音道:「當日流民安置,確實是多虧了劉主簿,他辦事沉穩,記賬也很老實,他絕對沒有做假賬,甚至連舊賬冊中的漏洞,也都是他找出來的。清河縣衙的公賬早就虧空了,只是賬面上好看。若我當真得了不義之財,根本不必重做假賬,只要繼續用老賬,又有誰能挑出錯來?」

這是他頭一次開口,卻沒有為自己說好話,反而替劉謝澄清。青雲心裡很高興,心裡覺得他人品果然不錯。

喬致和看著周康:「建明兄總算開口了,不知我那日說的話,你是否已經改變了想法?」他指了指門外:「那樣的妻子,那樣的兒子,真值得你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還有祖宗清名去換么?」

周康閉上了雙眼,良久不能成言,周楠忍不住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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