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宅門春 第七十八章 梅林

明鸞冷不防聽到舅舅這一問,怔了怔,沉默了好久,方才道:「我想是想的,但母親就是不肯改主意,我又不能硬逼著她去嫁人,沒辦法,只好慢慢想法子了。」

陳宏頓了頓,低下頭看著腳下淺淺覆著一層殘雪的地面:「實話說,你母親的性子有些執拗,認定了的事,極難扭轉。當年你們家流放南下,家裡也曾多次勸她與你父親和離,她死活不肯,家裡人也就認了。後來熬了幾年,日子好過了,也有了點奔頭,她反而又要跟你父親和離。和離便和離罷,我們早盼著她能回家團圓去了,誰知派了人接她,她又要跟著你們回來,守那沒名沒分的寡!若她果真不後悔也就算了,但我方才瞧她的模樣,不是不悔的。倒不是後悔當年與你父親和離,興許是在後悔留下了那許多把柄,又輕易地叫你那位伯娘知道了,還不曾防備過,結果帶累了你的名聲。」

明鸞的心情略好過了些,苦笑道:「如果母親只是後悔這個,那也沒什麼。我那大伯娘就是個攪家精,有她在,就休想有清靜日子過!事實上她以前就算計過母親了,母親卻渾然不覺,只當她是好人,遇事一味對她信服。我那時年紀小沒看出來,但在流放南下的路上,聽母親說起往事,慢慢地想清楚了,勸母親遠著她些,母親還猶豫,反要我多敬著長輩。若不是大伯娘後來做事不慎密,露了馬腳,母親還當她是好人呢!饒是如此,她還是對大伯娘再三照應,就算是好人也太過了些。如果母親能認識到大伯娘的真面目,以後再不相信她,雖然有些晚,也比一味寬待人家強。」

陳宏嘆道:「你真是個好孩子,對你母親再孝順不過了。可憐你這一番苦心,她未必能夠領會。她興許是苦受得多了,自嫁進章家就沒快活過,因此總是習慣了自怨自艾,一遇到事情,總是先攬了三分不是在身上,我見了她這樣,心裡難受得緊,卻不好對她多加責怪。這些年讓她受了這許多苦,說來也是我們這些娘家人無能之故。」

明鸞忙道:「五舅舅怎麼這樣說?章家這幾年受苦受難,與母親不相干,也與陳家不相干,都是大伯娘那邊惹下來的,再有,就是建文帝馮家之流搗的鬼。相反,若不是陳家處處幫忙,我們家早死絕了,哪裡還有今日?如果這樣都算無能,天下也就沒有能的人了!」

陳宏微微一笑,道:「方才我問你是否還執著於你母親改嫁之事,就是因為看見她如今的模樣,就生出一個想法來。你且好好想一想,你想你母親改嫁,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只是因為生你父親的氣,所以要出口氣,還是真心盼著你母親好?」

明鸞睜大了眼:「當然是為了母親好!父親對我再糟,他人都死了,我還跟他較什麼勁兒?!」

「那你想讓你母親改嫁,是盼著她能真正有個好歸宿,不至於孤獨終老了?但你要知道,你母親當年生產時,身體受損,加上這幾年勞苦,興許不能再有子嗣了,即便改嫁了個好人家,也未必能安生度日。」

明鸞默了一默。她原想到江達生江千戶對陳氏是一往情深的,如果能如願以償與她結為夫妻,未必會在乎這一點,但她馬上又想到,江達生不曾娶過妻,生過子,身邊唯一一個算是有名份的女人紫蘭,聽陳氏平日的口風與她本人說話行事的態度,多半是個幌子,有名無實的。如果陳氏不能生孩子,他就要絕後了,他本就是江家獨子,會甘心接受這一點嗎?就算他對陳氏再情深,三年五載就算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會改變想法嗎?如果他另外納妾生子,那陳氏豈不是又要難受?也許還要再度被捲入後院的妻妾爭鬥中去。

換了別的男人,也是一樣的結果,如果是嫁人做填房,做現成的後媽,又要擔心那前妻的兒女對她不貼心,日後對她不孝,那還不如留在章家算了。

因此明鸞思索再三,卻是越思越頭痛,索性道:「如果真不能找個十分穩當的人讓母親改嫁,母親又堅決不肯答應,那我也不會逼她。說到底,我就是擔心她日後過得不好。我過不了幾年就要出嫁了,她在章家是個沒有名分的寡婦,就算祖父承認她,大房那邊的態度卻很難說,即使是與我們交好的二房,一旦二姐姐出了嫁,二伯父再續弦,娶回來的填房是什麼品性,也說不準。母親沒有自己的兒子,只能靠著侄兒們奉養,如果照大伯父的建議,從族裡過繼個嗣子來,又要操心那嗣子的為人品性。就算樣樣都順遂,母親一個人留在章家,也難免寂寞。所以我才覺得,如果有個能真心接納母親,能讓她過上平安喜樂的日子的人,那就一定要勸母親嫁了。她還不滿三十歲呢,人生還很長,我怎麼忍心讓她苦熬上大半輩子?可如果母親改嫁後心裡也不快活,那我又何必勸她?」

陳宏笑道:「正是這個理兒。所以你也不必十分固執地一定要勸她嫁給何人,只要她心裡樂意,過得又快活,改嫁不改嫁,都是次要的。你能這麼想,舅舅心裡也高興。」

明鸞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五舅舅,您方才說,您有個主意,是什麼主意?是跟母親有關的嗎?說來聽聽。」

陳宏道:「我問過茂升元諸人,都說你母親在嶺南時尚好,雖與你父親不睦,但每日里該吃的吃,該睡的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精神也不錯。不象如今這樣,連門都懶得出了,雖有物議之故,到底出乎尋常。」

明鸞細細一想,果然如此:「她以前就算自怨自艾,也沒這麼嚴重。不過也許是因為大伯娘跟沈昭容做的事讓她太傷心了。」

陳宏搖搖頭:「你且細想,你從前過的日子是怎樣的?如今過的日子又怎樣?你雖從小兒是在這公侯府第里長大,但足有四五年在鄉下放養,哪裡有什麼忌諱?說的話,做的事,連一樣年紀的男孩兒都比不上你,你外祖父知道了,還再三可惜你不是個小子呢。如今又怎樣?我瞧你方才行動做派,還有說話行事,雖比不得那些從小兒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卻也差不了多少了。」

明鸞聽了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變了很多,但母親每天督促著我,祖父也勸我多學學禮儀規矩,我有什麼法子?這裡跟德慶不同,我說話略大聲些,底下的丫頭婆子都要大驚小怪起來,要是給大姐姐聽到了,她還要說我半天呢。我哪裡耐煩天天聽她們教訓?加上滿孝後我就……」頓了頓,手中攪起了手帕,「心裡再不願意,我至少在明面上做出個樣子來,免得人家挑剔我……」

「就是這個了。」陳宏道,「你一個孩子,小小年紀,尚且覺得束縛,你母親難道就不會?只是她從小兒就學過這些,早就爛熟了的,因此反而督促你。但這樣的日子不悶得慌么?她從前未出閣時,跟姐妹們在一處,也時常出門玩耍,或是走親訪友,或是遊山玩水,嫁到京城侯府後,就被關得憋悶,心情更不好了。後來到了德慶,雖日子清苦,卻又能常出門走動的,因此還有地方可以舒緩身心。如今再回到這深宅大院里來,又守著孝,連二門都不能出了,心裡又怎會好受?再加上,這樣的高門大戶中,見到的人,無論是家裡的還是外頭的,說話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誰會真心為你母親著想?」

明鸞猛地想起元鳳提的那件事來,她建議章寂出面,求族長通融,將陳氏重新列回章家族譜,叫陳氏做個名正言順的章家寡婦,說日後就算是要過繼嗣子也方便些。這個建議其實明鸞並不陌生,因為常家二表嬸鄒氏就曾在信里勸過陳氏,陳氏也頗有幾分心動,若不是外頭流言漸漸厲害了,她沒了心情,只怕早就向章寂開口了。明鸞卻又有幾分不樂意,畢竟陳氏以和離之身再嫁,要方便得多,若是真做了章家寡媳,就算章寂不說什麼,族裡也會攔著不許她改嫁的。

元鳳與鄒氏的提議,雖然都是為了陳氏好,但均是從陳氏要為章敞守一輩子寡的前提出發,從沒想過她還能改嫁。這是觀念的問題,也不能說她們不對。不提別人,就連章寂,也未必樂意看著兒媳改嫁他人吧?

明鸞糾結地看著陳宏,抿了抿嘴:「我有些明白五舅舅的意思了……」

陳宏微微笑了笑:「哪怕是家裡人都為你母親著想呢,外頭總少不了愛挑刺的人。比如這回的流言,其實有許多都是有心人杜撰的,又已時過境遷,就算是你母親想要辯解,別人也未必會信。難不成為了這個,她就不過日子了不成?可如今你們守著孝還好,日後出了孝,你又嫁了人,她難免有走親訪友的時候,誰能擔保她不會遇上個好事之人呢?」

明鸞迷惑地問:「舅舅您究意想說什麼?」

陳宏道:「我想說的倒也簡單,你只瞧你們侯府這情形,就該知道,你母親再留在這裡,是不可能真過上清靜日子的。」

明鸞吃了一驚:「哪有這麼誇張?等這陣風波過去了就好,要是擔心城裡人多嘴雜,大不了我陪母親到莊子上住些天。如果有人來招惹我們,我就罵回去又怎樣?!我如今也不必為名聲什麼的戰戰兢兢行事了。」

陳宏笑了:「有一個人說嘴,你就帶你母親避一回,那等你回來了,又有個人說嘴,你還要再避出去不成?再說,你母女倆走了,丟下這府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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