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宅門春 第一章 優柔

燕王奉太孫朱文至進入京城後,因皇宮大火,許多宮室都被燒了,便只草草收拾了前頭大殿的幾處房屋,以作太孫下榻之所。其餘房屋,就只能等到日後再整修了。至於燕王本人,他在京城裡原有一處府第,雖然多年未住人了,但他長年在外征戰,本是武將性情,倒也不介意。

燕王大軍攻入皇城時,太孫還帶著隨從遠在百里之外的後方,接到燕王急信日夜兼程趕來,身體已經頗為勞累了。但他看著自小長大的宮院,心裡也是感慨萬千。宮人中有不少仍然感念悼仁太子夫婦的舊人,聞訊趕來拜見,他一個一個認下去,說起往事,心中十分傷感,當即便留下了幾個曾經侍候過先帝元後——也就他親祖母的老宮人,至於其他內侍宮女,則全交由胡四海打發了。他雖是個仁善的性子,卻不是傻瓜,燕王再三提醒他要小心宮中還有建文餘黨,他當然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這撥宮人離開後,太孫才有空歇口氣,這時候,燕王來了。

燕王是請他到大殿上朝去的:「大軍入城已有兩日,但京城臣民還有些人心惶惶,尤其是當年你父親慘死,但凡是站在他那邊的人家都落難了,剩下的這些勛貴都是袖手旁觀甚至是落井下石的,除去臨國公石家在去年重又投向我們,其他人都有些心虛,又有建文提拔起來的幾家人,都擔心你會秋後算賬呢。雖說他們可惡,死不足惜,但眼下還是以大局為重,陛下且忍讓著些,等日後局勢平定下來,再慢慢收拾他們不遲。」

太孫忙道:「王叔言重了,侄兒怎會不知道事情輕重?況且侄兒本來也沒打算對他們從重發落。」說罷嘆了口氣:「當年建文帝奪位,有多少世家勛貴一夕之間敗落?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侄兒絕不會學他那樣暴虐!」

燕王微笑道:「這怎麼一樣呢?陛下宅心仁厚,卻也要賞罰分明,這不是天子一怒,伏屍千里,而是讓罪有應得之人得到他們該得的下場。否則,人人都以為自己即使背叛君主,也能依仗君主的仁慈逃得性命,日後哪裡還會有敬畏之心?」

太孫聞言肅然:「王叔說得對,是侄兒想岔了。」

燕王擺擺手:「陛下還年輕呢,難免有些思慮不周之處,算不得什麼。臣已經命人傳召文武大臣上朝,一會兒陛下就去露個面,宣布幾件事,安撫一下他們,就把他們打發走吧。接下來還要預備陛下登基之事,有的是事情要忙呢。」

太孫忙應了,又問:「要宣布希么事?」

燕王答道:「第一件事,就是對朱允炆的處置。如今明面上他下落不明,只說他拋下生母兄弟和子嗣逃走了就是,臣已經備好了詔書,陛下儘管廢了他的帝位,重新降為越王,再命宗人府審理他逼父弒兄篡位之罪,多多數上十幾二十條罪名,廢去他的王爵,並公布天下,也叫世人知道他罪無可恕,死有餘辜。」

太孫聽出幾分不對:「明面上下落不明?那實際上……」

燕王輕咳一聲,見殿內只剩下自己和太孫以及胡四海三人,便壓低聲音道:「宮中起火時,翰之帶人秘密潛了進來,命臣安插在宮內的人手幫著將朱允炆誆到此處綁起來,燒死了。翰之和他身邊的人都親眼看著朱允炆被燒成黑炭,確認無誤。」

太孫吃了一驚:「弟弟怎能冒這麼大的險?!」但他對於大仇人的死還是很高興的:「好弟弟,他總算為父親母親報了仇了!只是為何不等我一等?我也想親手殺了朱允炆!」

燕王嘆道:「這事兒是他自作主張,事後還特地來向臣請罪。他說,朱允炆雖是你們兄弟弒父仇人,但他身份在那兒,論血緣又是你們親叔,若讓你進城後,再將他處死,總會有多管閑事之人跑出來說嘴,指責你不該殺叔,到時候豈不是叫你為難?倒不如象如今這般,悄悄兒把人解決了,外頭人也不知道,只當他早已逃走,日後即便是下落不明,也沒人會再怪你。這是他做弟弟細心之處,雖有些莽撞了,但臣也不好說他什麼。」

太孫紅了眼圈,道:「他這是一心為了我,連大風險都顧不得了。我領他這份情。王叔若要罰他,就讓我代受吧!」

「陛下說笑了,臣也是擔心他行事莽撞,會傷到自身,哪裡是真要罰他。」燕王轉了話題,「朱允炆死了,陛下日後也能安心,這事兒也就罷了。只是呂太后與衡、徐二王,以及朱允炆所出三子,都被我們的人扣住了,要如何處置,還要陛下拿主意。」

太孫又猶豫了:「論名份,呂太后還是我祖母,衡、徐二王也是我親叔,三皇子更是我親侄,侄兒便罷了,若我要處置呂太后,只怕有不孝之嫌,世人知道了,也會覺得我不敬祖父的。可若要我對他們從輕發落,我又……」他咬咬牙,「他們當年也是朱允炆的幫凶。」

「那陛下打算怎麼做呢?」

太孫躊躇不定:「我……我不想寬縱了他們,可若是世人非議……」

燕王心中暗暗搖頭,只覺得太孫依舊優柔寡斷,都敢起兵將皇帝拉下馬來了,還顧慮什麼世人非議?呂太后先有縱子謀逆之舉,若不是先帝去得早,她興許連後位都保不住,又不是親祖母,有什麼孝不孝的?若是放縱了她,豈不是愧對慘死的悼仁太子?

只是這些話燕王不會說出口,他直接給出了建議:「衡徐二王不可輕縱,京中曾經傳言,指當年悼仁太子去後,先帝曾有意立他為儲,雖說那時陛下出逃在外,生死不明,但難保不會有別有用心之人認為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位之人,抬舉他與陛下打對台。今日就一概用謀逆罪名收拾了他們,若是陛下心存仁德,就革去他們的王爵,將他們與各自的家眷一併送回鳳陽廣安宮幽禁。能饒了他們的性命,陛下已經是萬世少見的仁君了。」至於幽禁期間,他們會不會生病,會不會死去,那就是後話了,誰也不能擔保他們就不會有生老病死。

太孫聽了,覺得燕王這個建議極好:「王叔說得對,就這麼辦!」

「至於朱允炆的三子,雖然年幼,但他是罪人之子的身份,為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也當同樣送往鳳陽。我聽說他生母也跟他在一處,就讓他生母繼續照料他吧。若是日後他長大了能知道忠君,再放他出來做個尋常宗室子弟,若不然,由得他在鳳陽過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燕王頓了頓,「而呂太后,既然是先帝遺孀,自當留在宮中頤養天年,只是以她所作所為,又有大逆不道之處,若仍舊讓她安享尊位,只怕先帝與我朱家祖宗們都要看不下去了。還是去了她的尊號,為她在宮中辟出一處清靜的宮院,讓她在那裡反省自身的罪過吧。」

這就是將呂太后幽禁在宮中的意思了,將她與衡徐二王分開看押,也有牽制之意。太孫隱隱猜想到燕王的用意,也覺得這樣比較妥當,忙笑著向燕王行了一禮:「多謝王叔建言。」

燕王側身避開,正色道:「陛下,臣既然已經改口了,陛下也當正視自己身份的改變才是。您如今已是一國之君,馬上就要登基為帝了,待臣下不可再如此客氣。」

太孫卻道:「王叔是我長輩,也是我恩人,我怎能在王叔面前擺架子?您再這樣說,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又嘆息:「我真是無用,事事都要王叔為我操心。」

燕王不答反道:「陛下,時間不早了,趁著還有些時間,你進些茶水點心,歇口氣兒,一會兒自有人來侍候你換衣裳。朝會是在巳正三刻(上午十點四十五分),請你提早一刻鐘出發。殿外會有人備下車輦。」

太孫忙應了,燕王又囑咐了幾句話,便離開了。太孫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身影,嘆了口氣。胡四海上前小聲道:「陛下為何嘆氣?早先奴婢還擔心大軍不能順利拿下京城,接著又擔心燕王會有異心,如今瞧燕王殿下言行,處處為陛下著想,陛下還有什麼可感嘆的呢?」

太孫盯了他一眼:「這話你連想都不該想,王叔怎會有異心?可別讓他知道了,不然,王叔生起氣來,我也保不住你!」

胡四海慌忙跪下請罪,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讓太孫消氣,忽然想到一件事:「陛下,先時聽底下人說,章家人已經被廣安王安然接入京郊了,想必此時即便不在城中,也離得不遠。章將軍是隨大軍入城的,他長年在外征戰,京中的房舍也早在當年抄家時被抄沒了,若是要接家人回去團圓,只怕連座象樣的宅子都沒有,要不要……賜章將軍一所宅子?」

太孫合掌道:「叫你提醒了我!快快去請宮中總管來見我,大姨父的宅子固然是要賜下去的,但別的也不能少了,還有其他將軍們,也當論功行賞!」

且不說太孫如何見大臣們,又如何對燕王一系的將帥論功行賞,章家人進城後,欣賞了一番太孫與燕王進城時的英姿,便尋了處客棧住下。

若在平時,京城人員控制得極嚴,他們這樣身份來歷不明、沒有官方戶籍路引的人是斷不可能輕易入城的,借著當初卞副使幫忙辦的身份文書,也僅僅能在京城周邊地區找個莊子落腳罷了。但此時正值新舊朝交替,城中剛經歷了建文帝的一番清洗,無數人家被抄沒入罪,無數人家逃走,又有無數人家派了親信家人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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