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平地雷 第三十九章 北平(上)

胡四海指揮著侍從們將豐盛的午餐撤下,回頭看見太孫站在窗前發獃,暗暗嘆了口氣,上前微笑勸道:「殿下怎的又只吃了這麼一點?若燕王妃知道,必然又要擔心了。」

太孫苦笑:「我這幾個月沒少讓王叔、王嬸擔心,實在是不孝,對不對?」

胡四海忙道:「您怎麼能這樣想呢?燕王殿下與王妃關心您,是因為您身份非同一般,貴不可言,他們既將您視作自家子侄,也奉為日後的主君,關心原是應該的。」

太孫嘆了口氣:「別說了,如今我算是什麼?除了這個身份,什麼都做不了,總是給王叔、王嬸添麻煩。我有時候會想,若不是因為顧及父親的情份,又有我在,王叔也許就不會走上今天這條路,更不會落入眼下的困境中了。自打朝廷的旨意傳來,我心裡就沉甸甸的,總擔心會害了王叔,那我就真是萬死不辭了!」

「您千萬不能這麼想!」胡四海有些急了,「那建文帝本就忌憚燕王殿下,他本得位不正,時刻都提防著先帝遺臣反抗於他,尤其是燕王這樣身份高又有名望、有兵權的人物,他必然欲除之而後快。即便沒有您,燕王殿下也不可能歸順建文帝的。正因為有您在,他還得了一條生路呢!」

太孫默了一默,又苦笑了:「你說得對,建文帝為了皇位,什麼事做不出來?連祖父與父親他都不放過,京中諸王也多有因違逆他而殞命者,再加上先前弟弟提過的他欲與蒙古議和之事,可見他根本就是個無道昏君!我若實在無能為力也就罷了,既然王叔有意將他推翻,又有用到我之處,我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胡四海笑著連連應是,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太孫這個說法,隱隱將自己放到了從屬的位置上,這好象不應該吧?太孫才是主君呀!

只是此刻太孫與燕王關係親近,相處得極好,他不好說出來,只能將勸誡的話又吞回肚子里,心裡想著:燕王對太孫是誠心誠意的,太孫既然年紀還小,燕王多幫著處理軍政事務又如何?只看他平日行事,也不象是有不臣之心的,況且燕王的皇室血統又遠了一層,不可能對那皇位有什麼企圖,若是換了先帝的其他皇子,那還真信不過。

想了想,胡四海又笑著勸太孫:「殿下既有心,平日閑了,不如到書房多走動走動?燕王殿下也常常勸您常過去熟悉政務,哪怕是聽不明白,多向那幾位先生請教也是好的。奴婢瞧那幾位先生都是極忠心和氣之人,又常常指點殿下功課,殿下多與他們親近,也能有所進益。」

太孫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你說得有理,我也願意多向他們請教,只是……」他頓了頓,「之前我犯了兩回過錯,如今見到他們,怪不好意思的……」

胡四海忙道:「那如何能算是過錯呢?頭一回是底下人寫文書時寫錯了,您又不懂得這些,看不出來也是有的,況且袁先生髮現後,馬上就告訴您了,不是么?他還有意為您隱瞞,只是您堅持,方才報給燕王殿下知曉,燕王也不曾怪您啊!」

太孫嘆道:「你知道什麼?那錯處是明明白白的,我粗心才沒發現,是我錯了,原該受些教訓,可是他們所有人都沒怪我,反而讓我心裡過意不去。還有後來那一回……」

「那就更不怪您了。」胡四海懇切地說,「那是地方小吏利欲熏心,貪沒了興修水利的銀子,又意圖瞞騙王府,才故意將文書編得天花亂墜,您哪裡知道這些?」

太孫又是一臉苦笑:「可是燕王叔一瞧就瞧出來了,還把他文書中的破綻處一一點給我看,都是再淺顯不過的了,我卻什麼都沒發現。若不是有燕王叔把關,我就耽誤大事了!那地的河壩若是不曾修好,今年秋雨泛濫時,還不知要淹死多少百姓呢!」

「您年紀還輕,又從小離宮,經驗略差著些也是有的,只要慢慢學習,自然就能……」

「就怕我再學也學不到燕王叔那個地步!」太孫打斷了他的話,「小時候,我做完了功課,就到父親身邊去,看他是如何處理政務的。記得那時候,他就常常指著下邊官員呈上來的奏摺,將折上文字的破綻處一一點出,抽絲剝繭,很快就能發現奏摺底下隱藏的實情。那時候……」他面上露出幾分懷念之色,「王叔也在邊上,托著腮聽父親敘述,有時也會學著分析一把,父親每次都誇獎他聰明有天份。我當時在旁邊看著,只覺得父親與王叔都很厲害,盼望著長大了也能像他們這般。」懷念之後,他神色重歸黯然,「可惜……父親去世時,我年紀還小,很多事都沒來得及學。這幾年在嶺南,又耽誤了功課,王叔這燕國一地的政務,我就已經看得很是吃力了,若叫我日後處理天下政事,我……我……」

胡四海聽得一驚,忙道:「您不必擔心,您如今還小呢,慢慢學著,總能學會的,燕王殿下不過比您虛長几歲,他離宮時才十六呢,不也將燕國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么?您今年跟他當年是差不多的年紀,再學幾年,還怕無法主持政務么?」

太孫低聲呢喃:「你不必安慰我了,我壓根兒就沒正經學過這些,小時候在宮裡時,也是父親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的。如今不給人添亂就算好了,哪裡還有本事主持政務?」

胡四海心中擔心不已。這才到了北平幾個月,太孫就失了信心,日後可怎麼好?在他看來,太孫小小年紀就遭遇宮變,被迫流落到嶺南偏遠之地受了幾年的苦,在這幾年裡別說讀書學習了,連筆都沒怎麼握過,也就是到了德慶有章家照應那半年裡,還能得章放、章敞兄弟指點些功課,對政務不熟悉,也是正常的,只要認真學上幾年,自然也就會了。但他更擔心的是,這幾年因為太孫跟在章沈氏身邊,時時得她些「教導」,很多都是上不了檯面的。他那時候不曾與沈家人住在一起,很多事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只當章沈氏是為了太孫好,教太孫些人情世故,以防被人算計。但如今在燕王府待了幾個月,聽燕王派來的大儒們教導太孫功課,胡四海已經看清楚,那章沈氏所教的「道理」不過是婦人之見罷了,不但不夠光明正大,大部分還是有錯的。若是太孫依她所教導的行事,不但不能成為一代明君,還有可能會傷了忠臣之心!

可恨章沈氏,雖是太孫的親姨母,卻幾乎耽誤了太孫!

胡四海心中暗恨,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他知道太孫對這位姨母還是很敬重的。

於是他勸道:「殿下若是覺得自己學識不足,更該用心學習政務才是。燕王殿下總是勸您多用功,一心盼著您能儘快獨當一面。您就看在燕王殿下這份心上,也該放下心中的顧忌,多向先生們請教才是。」

太孫深吸一口氣,又露出苦笑:「你說得對,既然我力有未逮,就更應該用心,免得拖了王叔的後腿。若是誤了大事,王叔自然不會怪我,我卻是沒臉再見他了。」

正說著,外頭侍從來報:「王爺來看殿下了。」太孫連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親自出門去迎,不等他邁出門檻,燕王已經進來了,扶住他道:「不必如此多禮,你身份尊貴,本不該出來迎我的,以後也要謹守上下之分才是。」

太孫固執地道:「王叔是長輩,我怎能如此無禮?若是父親仍在,看到我在長輩面前失禮,也要訓斥我的。」

燕王嘆道:「你總是拿皇兄來壓我,也罷,今兒就算了,往後卻不該如此。你雖是我晚輩,但君臣有別,不該以私情壞尊卑。否則日後回到京里,其他藩王見你這般禮敬於我,也要你禮敬他們,該如何是好?你年紀雖小,卻是儲君,萬不可叫人輕慢了去。」

太孫臉微微一紅,心下越發自慚形穢:「是……侄兒謹遵王叔教導。」

叔侄倆重敘了君臣之禮,各自安坐。太孫抬頭看了看坐在下手處的王叔,只覺得他雖然年紀輕輕,又穿著家裳衣衫,卻氣宇軒昂,一派威儀,更隱有幾分先帝之風,即便坐在下手客座上,也象是坐在主座上一般,心下又是一嘆,想起自己的贏弱模樣,越發覺得自己不堪了,一時間沉默下來。

燕王似乎沒有留意到太孫的沮喪,他的來意很簡單,侍從們報告說太孫午飯又吃得很少,王妃很是擔心,跟他說了,他便過來看望一下堂侄,看太孫是不是身體有什麼不適。

太孫臉色微紅,擺手道:「不是,侄兒只是有些胃口不好,並不是……並不是什麼大事。」

「為何胃口不好?」燕王堅持追問,「是菜色不合心意?還是心下不快?若是菜色不好,我就讓廚房多做幾個你愛吃的菜。這裡雖是北地,又正值冬日,在京城慣吃的一些小菜很難找到材料,但只要有心,也不是辦不到,我這就叫王府長史去辦……」

太孫忙道:「不必了!王叔雖是好意,但這只是小事,何必勞師動眾?」

「這怎會是小事呢?你若是胃口不好,吃不下飯,身體遲早要撐不住的。事關儲君,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太孫臉又紅了,實在不好意思說他是因為覺得自己太沒用了,才會吃不下飯,只能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是擔心弟弟……他好不容易從嶺南回來,沒幾天又去了京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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